本作品由书本网提供下载,欢迎光临书本网。更多好书请访问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怜宠(女尊)》 更新日期:2011-08-02 19:43:22 作者:十里柔 简介:怜爱是把剑,伤人伤己。 宠幸是种苦,有口难言。 也许是执念让爱情变得自私自利, 但也是执念让爱情自此独一无二。 陈妤说:“哪怕你不需要,我也决不放手” 苏辰低头,手指握紧了剑柄。 ============================== 简单来说, 这是有着两个不同执念相同目标的小白, 在一起折腾的治愈系故事。 (大误= =|||) 一对一女尊,任性皇女VS别扭男将。 伪温馨甜蜜治愈系,小白狗血。 PS:此苏辰不是彼苏昱……= = 有姑娘对本文的定制印刷实体书有兴趣么?有兴趣请加群:165784611 鱼鱼拜上。 我的围脖,目前空空如也,欢迎来玩儿。 ?完结旧文:《情投意合》温馨女尊一对一,短篇,已完结 ?友情推文:一滴朱砂泪,一曲《相思引》by木茶 女尊向 ?友情推文:《夜久暗香》by恰之北北 万能女主谱写爱情神话
楔子 作者有话要说:
……哦,写来调剂的小文,请别追究细节。
  朝堂内外,除去皇帝与凤后,若说地位,无人能比陈妤。      她是故去的先凤后所遗,当今女帝的第二女,生来精灵古怪的性子,更兼一副好面容,外加抹了蜜糖一样的一张嘴,甚是受宠。      只是这陈妤,有三个着实要不得的缺点。      头一点要不得的,就是她喜欢招惹是非,当然,是非也喜欢招惹她。幸而,每次吃亏的也都并不是她,就是了。谁敢让一个受宠的皇女真的吃了大亏呢?      以至于,这陈国皇帝听说陈妤易了平民装束,独身外出与人打了起来时,并不意外。      不意外,也不紧张。      皇帝说:“随她去。”      假如皇帝知道这回造成什么后果,她一定不会这么说,可惜有钱难买早知道。      不多时,一个黑衣女人跪在阶下,无措地来报:“属下失职,二皇女殿下受伤昏迷。”      又过不多时,太医们呼啦啦跪了一地,只道:“臣等已尽力,然伤在后脑,即便殿下醒来,只怕将来也……”      陈国的皇帝闭了闭眼,又睁开,身上是掩不住的杀气,拧着眉咬牙切齿:“是谁伤了妤儿?我定要他千倍偿还!”      女帝一向得志,喜怒不形于色,便是当年先凤后,这受伤昏倒的陈妤她爹去世,她也不曾为此事态。这还是她第一次,如此震怒。      ——然而让陈国史官和后人们百思不得其解的,这之后居然不是所有人都预见到的血雨腥风,而是最匪夷所思的一桩婚事。 缘起(一)   苏辰是一个将军。      与此同时,苏辰还是一个男人。      前一点,依照苏辰的性子和武功来讲,很正常。后一点,性别是爹娘给的,也无可厚非。可是这两点遇到了一起,就不那么正常了。      理论上,在一个女尊国度,这显然是不大可能的。可苏辰的娘是一个将军,他爹爹去得早,一向是娘带大的,后来等苏老将军也去了,他一心从军,愣是把这个不可能,变为了可能。      虽说现任女帝,被二皇女的胡闹性子传染得,也比较开得开这种事,男人的地位略有提升。但平日里,对于苏辰的非议,就从不曾少过。      何况如今,苏辰居然失手伤了二皇女。      不不不……这怎么会是失手,二皇女交游甚众,京中谁人不识,怎会是被苏辰误作了不良宵小,出手教训?更何况,皇女殿下宅心仁厚,那是连麻雀也不曾伤过半只,怎么会去调戏一个相貌只是普通的男孩?      苏辰有口难辨。      他平日虽骄傲,却并无什么亲密的交往朋友,上朝下朝一向低头走路不惹是非,认识他的人多,他认识的人却少,确实是从没见过这二皇女陈妤的相貌。   他只看到一个男孩泪流满面,被一个衣衫褴褛的女人拉在角落,身边还有些歪瓜裂枣一望便知是些混混的女人,自然而然就以为是有恶人在欺负抢占良家少年,谁晓得是微服的二皇女难得见义勇为?      若是别人路过,无论是陈妤本人,还是暗中保护她的影卫,都会警醒防范,可是一见是当朝将军,就完全没了防心。      于是,苏辰就这样,稀里糊涂伤了不能伤的人,伤的时候还确实是照着要害下的狠手,一心要为民除害。      责任都该在他。      恍恍惚惚,慌慌张张。      等他终于明白自己要遭遇什么时,已经被一个女人压在了身下,口不能言,衣衫尽去,挣扎不得。      大怒之下,即便是英明如当今女帝,也会做傻事,更不要说下个别比较偏激的旨意。女帝说,要让他求生不能,求死不得,要让他过着最屈辱无望的生活。      皇帝这么说,谁人敢拦?何况,多半是幸灾乐祸的人,也没人愿意真的倾力来拦。      即便有人愿意来拦,又有什么理由?      拖拖拉拉了三日,苏辰母亲的旧友也帮着走动说情,却最终还是不能改变。      陛下只说:“重伤皇女,罪本该诛,念在其母生前颇得朕心,饶其死罪,充作军妓,莫非不妥?”      妥?不妥?      如此冠冕堂皇。      只是,他一向矜傲,何曾如此,无望而不甘。      他是自作自受,怨不得人。   ……只不知,旨意中并为提及的,尚且年弱的妹妹,又会如何。      苏辰闭上了眼,想要努力放松自己僵硬的身体,让自己少受些罪。      虽然明知无论如何恐怕都不可能好过。      恍惚间,却有一个尖细的声音钻进他的耳朵。那声音在高喝着:“二皇女殿下驾到,谁敢无理?还不拜见!”      ……      话说,苏辰落到如此境地被辱,只是为了二皇女一人伤重昏迷。      而讽刺的是,他唯一的生机,也在二皇女一人。      第三日,二皇女陈妤醒了,召见了在二皇女府门前,为了苏辰跪了整整三日的,苏辰的妹妹——苏荇。      然后,陈妤亲临关押苏辰的囚牢。      这是二皇女第一次,也是这一生最后一次,到监狱这种肮脏地,全然配不上她的身份的地方去。 缘起(二)   一直到很久很久以后,苏辰也不能清楚记起,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不光苏辰,后来女帝也曾追问在场的人,但是人人都沮丧地发现,意外匆忙下,没人知道究竟是为什么,陈妤会亲临带走了他。      记得住究竟发生了什么的,大约只有一个陈妤。      受伤,她固然恼火,但若为此毁了一个男人,尤其是苏辰,她却会不忍。      她对苏辰的印象不多,唯有一条,就是苏辰过得并不容易。在别人的戳戳点点下,这个男人愈骄傲腰挺得愈直,她对他的怜惜,就多一分。苏辰和其他男人不一样,他不会拧着手帕撒娇耍痴,也不会拈着铅粉描眉画眼,却有着一种与众不同的吸引力。男人很多,她只见过一个苏辰,活得坚强独立。若这样的骄傲,就这么没了,未免太过可惜。      她居然有点后悔,当时怎么就看着苏辰的神情发了呆,没有躲开他的那一鞭子,导致这一场闹剧。      在回程的扯上,她碎碎念着:“苏辰,这事儿不怪你,我代陛下道歉,会还你清白的,好吗?”      苏辰点头。      于是她又念叨:“苏辰,这些女人碰了你,我也很恼火,可是她们是奉命,恐怕没法子……你能理解吗?”      苏辰继续点头。      ……      等到回到自家府邸时,陈妤为苏辰的顺从有些开心起来,却依旧继续啰嗦着:“还有就是,等事情了结了,你嫁给我做正夫好不好?”      苏辰依旧点头。      于是陈妤这回彻底满意了,把苏辰抱得紧了些:“然后等以后我们有了孩子,就可以像母皇申请要了封地,去外面住,你觉得好不好?”      ……这回苏辰没点头。      陈妤奇怪地低头去看,发现苏辰已经睡着了。      车里这样颠,他居然就这么睡着了?!      陈妤看着熟睡中的苏辰,心底忽然浮起一抹古怪感。   她忽然发现,其实这个男人,厚唇大眼,长得还蛮好看的,竟看得她,也有一分恍惚。      不过说起来,她究竟是为什么,要如此慌慌张张把这个差点儿打残了自己的男人,弄到府里来护着?她是什么时候,才忽然起得要娶这个男人为夫的念头?      陈妤纠结了。      对于这一切纠结,沉睡中的苏辰全然不知。      他只模糊记得,他身上原本就要侵占他毫无反抗能力的身体的女人,忽然离开了。然后似乎有一件棉衣还是长袍又或者是件披风裹住了他的赤|裸,把他揽了起来,除去了他身上的束缚,还有口中堵着的麻布。      虽然直到这第三天,他才面临遭受侮辱。可是这前三天,他却也并不好过。水米不曾沾牙,战战兢兢亦不曾睡过,现下在这样一个陌生的怀抱里,他居然荒谬地寻到了一丝安全感。      于是,虽然还有一些莫名颤栗,和外来的颠簸,和着细细碎碎的话语扰得他不能静心,但他依旧含糊着点头回应了一些压根不曾听清的问题,在一些似是而非安抚中,慢慢失了意识。      再睁眼时,竟已是恍如隔世。      没有昏暗的地牢,狰狞的女人。      只有一个蓝衣小童,笑眯眯凑上来,殷勤地问苏辰:“公子醒了?是要先洗浴还是先吃点东西?”      苏辰迷茫地眨眼,还不及回答这个问题,也不及询问自己究竟身在何处,就听到院外传来了一个洪亮的声音。      “陛下有命,令苏辰接旨。”       缘起(三)   苏辰并没能亲自起身接旨。   那时他被蓝衣的侍子按在床上,硬说他身体不好不可起身,找人代接即可。      她的妹妹苏荇代他接了旨意,是赐婚。      他,和二皇女的婚。      然后苏辰得知把自己带离,一路抱了回来的人是二皇女陈妤,那个被他伤了的,却带给他安全感的女人。      他终于有机会看清了陈妤的相貌。      黑发,黑眼,一个脑袋上两只耳朵一张嘴——和别的人并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可是当陈妤看向别人时,眼底总是带着温柔的笑意,笑意盈盈,让被注视的苏辰忍不住面红心跳。      而后,那一张明明很正常的嘴,不过是微微勾起了嘴角,露出了几颗雪白的牙齿,彻底晃晕了苏辰的心。      “看,你伤了我,我昏迷过去也差点害了你,这么算也就扯平了谁也不欠谁了吧?”      苏辰点头。      “可是,那么多女人,你独打了我,那么多男人,我独差点儿害了你,咱们也算是有缘吧?”      苏辰继续傻傻点头。      “所以,嫁给我,你也不算很亏的吧?”陈妤的语速微微急促起来,带着几分强词夺理,她似乎急于要说服面前的这个男人:“苏辰,我会对你好的。”      他怔怔看着她,感觉自己似乎还没清醒尚在梦中,只好半懂不懂地点头,却说不出什么。      苏辰这一副乖乖的模样,显然在某些方面取悦了陈妤。      她忍不住伸手把他揽进怀里,狠狠地用力地抱了抱。      “苏辰,我会对你好的。”陈妤又一次说。      苏辰依旧点头。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惊讶还是迷茫又或者是什么,总之苏辰忽然丧失了言语能力,对着陈妤,他总是忍不住地点头,哪怕自己并不十分明白。      ……      唢呐喜乐被奏响,贺礼如流水一般被人鱼贯抬入。      当红地毯铺满了庭院的路,当红丝绸缠住了厅堂的房梁,红灯笼也很快就被挂起,在微风中兀自发着温暖的光,和着酒宴上的酒香,酝酿出无双的喜庆。      陈妤觉得自己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欢快过。连平日里最反感的,下人们叽叽喳喳的声音似乎都变得悦耳起来,连敬酒的平日里最看不上眼的某些大臣都变得可爱起来。      但是纵然心底欢快,恨不得喝个大醉再高歌几曲,她却并没有沾酒。      她当然不是怕醉。人人都知道,娇纵的二皇女酒量好,最烈的酒连喝三坛依旧目光清澈口齿清晰。      陈妤只是微微笑着一面示意陪在身边的侍读兼好友替她挡酒,一面轻声解释:“他军旅出身,军中甚严,最恨酒味。新婚之夜可莫要害我上不得新床。”      这是真话,也是谎话。大婚之喜,怎可能滴酒不沾?只是陈妤盼着所沾的,唯一的酒,是与他成礼前的那一杯共饮的合欢酒。      他是谁,大家心知肚明。      人人都只道新王夫好福气,有如此体贴的福王为妻。      陈妤依旧轻笑:“该是我好福气才对。”      一时间,赞声更盛。      众人仿佛直要把二皇女和苏辰说成天生地设金童玉女般配无二才好。各式各样的吉祥话,说得陈妤飘飘然,只觉得没有碰酒,便已经醺醺然。      ……       缘起(四)   侍子们纷纷屈膝行礼。      苏辰就那样静静坐在喜床之上,头上罩着红色的丝绸盖头。      揭起,落入陈妤眼中是上了淡妆的苏辰,比往日柔和,多了几分秀美的苏辰。      陈妤竭力克制自己飘飘然的心态,生怕自己的急切吓到对方,她尽力温和地叫苏辰的名字:“苏辰。”      苏辰起身,接过她手中已被饮去了一半的合欢酒,饮下。      她望着自己挑来娶了的男人,心跳得飞快,忍不住就要找些闲话来说,分散自己的紧张:“苏辰,赶明儿,把苏荇接来一起住,好不好?”      苏辰看看已经坐在榻上的陈妤,回身自己将精致小巧的酒杯放回案几,犹豫了下,回答:“殿下,若这样只怕不妥。”      “为何?”陈妤有些困惑地问。      “如此,只怕并不合礼。”他挣扎许久,终于想出了这样一个答案。      陈妤含笑,靠在床头看着尽显局促的他,说:“你是我的正君,她便是我的小姑,苏家人口孤寡,借住府中,也不算不合情理。”      “情理情理,于情于理,殿下竟也用情理来说话么?敢问是什么情什么理?有什么直冲着我来还不够么?”苏辰终于爆发,没有办法继续坚持着,装作天下太平地和面前的女人打太极。   他的唇在颤抖,指甲狠狠地掐着柔软地掌心,勉励支撑着站在那里,瞪着她困惑的目光忽然有了几分忿忿:“我知道,知道我伤了殿下是我的错,殿下必然不喜我。偏又不好真把我如何落了话柄,不得不娶了入门……可是要打要罚要把我如何,难道我还能不从么?殿下何必……何必非要接了我苏家最后一点命脉进府为质?”      苏辰眼中的指责和愤怒,越来越浓,还有着一丝几不可见的脆弱,如此一目了然。      苏辰只看着陈妤的眼,遏制着自己的胆怯坚持着对视。陈妤早已冷了笑容,她那一双幽黑的平素泛着温润的和暖的眼中,此刻却丝毫看不出情绪。于是苏辰只当陈妤的沉默是默认了一切,愈发绝望。      他默默挪开了目光,咽了咽唾沫,盯着脚下的地面,放弃了坚持。苏辰的手指攀附上自己的领口,一点点解开嵌着珍的盘扣,而后缓慢地跪在陈妤的脚下,开始褪自己的衣服。      最外面的,淡红色的软纱。      然后是绣着并蒂莲华的红绸喜袍。      然后是淡粉色的,绣着白色勿离花的亵衣。      ……一件一件慢慢脱下。      他的手指在颤抖,动作缓慢却并不犹豫,就这样一点一点剥光了自己,让自己□在对方的眼前毫无遮掩。      “殿下,求您,您打我骂我怎样都好,殿下,求求您饶过我妹妹……”他依旧垂着头,在她面前温顺地展现自己的身体,哀求的语气中带着颤,一声一声。      跳跃的烛光下,他紧致的肌肤带着些蜜色的光泽,陈妤的手指忍不住触了触苏辰已经涨得通红的耳,然后是崩得死紧死紧的肩,而后又离开,轻触了触他的脸。      她的手指是冷的。      冷冰冰地,一下一下触碰着苏辰的肌肤。      陈妤触到了他的胸前,那里一道伤痕,很是狰狞。传言这伤痕是一次为了护皇驾而留,不止这一道,他大臂,小腿,除了背后外四处皆有伤过,只是这胸前伤得最重,反复医治却终究留了疤痕。      苏辰僵硬了片刻,闭了闭眼,微微向前倾了倾自己的身体,依上去。      陈妤却猛然推开他,起身。      他惊惶抬眼。      她默默弯身拾起那淡粉色的亵衣,披回了他的身上。      然后,踩着他脱在地上的,绣着金色莲花的喜服,她大步的,毫无留恋地走了出去。      她走得那么快,快得她身上那比血还要红的,绣着相同的并蒂莲花的衣袂无声飞起,在她身后划出优雅的曲线。      这一夜,任盘着金龙的红烛在一夜间落了满台的泪,陈妤也再没有回来。    缘起(五)   天快亮了的时候,陈妤回了屋子,依旧穿着那一身艳红胜火的婚服。      彼时苏辰还跪在床边,身子僵硬。是陈妤亲自拉他起来,一言不发,板着面孔,但是十分耐心地按揉了僵硬的膝盖,拽着他一同去屋后引来的小温泉里面跑了澡,又灌了大半碗养身的汤药下去,瞅着他喝了粥吃了小菜,才安心出门。      虽说大婚之后,陈妤得了七日的婚假不用上朝,但她还是准备进宫一趟,在自家母皇耳边按照惯例说几句贴心话,免得被指责娶了男人忘了娘……      陈妤在的时候,苏辰很紧张。      但是小心翼翼送了面色不虞的,不知在哪儿独自过了新婚之夜的陈妤出门后,苏昱更紧张了,他纠结着不知道陈妤不在的时候,自己该做什么才比较合适。      虽然总体而言,婚后生活比苏辰想象得要好,似乎并没什么好抱怨的。      只是跪过了新婚之夜罢了——这里面多少还有他自己上赶着撞枪口的缘故——此外并没有其它的侮辱、欺凌,吃穿住用竟似乎真的都是比照王府正夫的定额,不曾缺斤少两……这已经远远高于苏辰的期望。但他依旧有些杯弓蛇影,风吹草动都难免不安。      毕竟,外面人人都说,陈妤是个笑面虎,看上去笑眯眯的,从不说狠话,但若惹到她,那一定是下场极其凄惨的。她是最得宠的皇女,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连太女也对她谦让三分,不惧她的,大约只有皇帝陛下一人。      苏辰觉得自己现在就是在提心吊胆,等着不知何时会来的凄惨下场。      不过在这个臆想中会比凌迟处死五马分尸还可怖的下场到来之前,首先困扰了苏辰的是服饰问题。苏辰原本是个武将,好舞蹈弄枪,催马射鹰。但如今成了陈妤的正君,长裾广袖一穿,满头珠翠一戴,竟是手不是手脚不是脚,脑袋沉甸甸脚下轻飘飘,走路都会跘跟头,连眼睛都因为眼皮上画了些嫣红的胭脂,说是最流行的桃花妆,而有些睁不开了——只好端着架子枯坐。      这下完全不用纠结要做什么消磨时间了,他什么都做不动了。      幸好王府自有管家,似乎也用不到苏辰忙什么事情。      一直挨到傍晚陈妤回府,见了苏辰的样子笑喷了一口茶,连连督促几个小侍子侍候着苏辰卸了妆扮,苏辰才觉得稍稍喘得过来气一些。      一天的时间,他一直坐在那里,于是终于想通了一件事情,那就是似乎现在陈妤还没有整治他的意思。      于是他觉得,自己最应该做的似乎只是两件事,一是不要得罪陈妤惹她不高兴,二是尽量放低姿态讨好这个受尽宠爱,应该很是骄纵的阴晴不定的女人。      苏辰用并不很标准的姿态行礼,亲自为陈妤更换便衣,又很努力的布置菜肴……陪着僵硬地笑,目不斜视,一口一个“妻主大人”,只求尽量少出差错。      虽然他显然不擅长,但他的确是非常努力的。      ……      陈妤看出来了苏辰的努力。      她不知道自己已经被苏辰定义为一个需要努力并且谨慎讨好的霸王,可是她依旧很郁闷:这哪里是夫妻?!      人家饭馆客栈,都求一个宾至如归家。      她倒好,归家如进了饭馆客栈。      唯一的区别,大约就是在客栈,饭后睡前,不会有这样一个男人隐忍地,顺从地,像是献祭一般地脱光了自己的衣服,躺在她的面前,任她摆布。      她叹口气,为他盖上了被子,起身想要离开时,却被拽住了衣角。      苏辰微红着眼眶,手从被子里伸出来,紧紧地拽着她的衣角,手指捏得那么用力,指节泛白,还带着些微的颤抖。      “妻主大人,我……”    缘起(六)   “妻主大人,我……”苏辰吞吞吐吐,重复了即便却也不能说出邀宠的话来。      虽然他急着想说,想要得到她可能的一点宠爱和温情,以给自己和家人,尤其是还是幼龄的妹妹带来一点保障。      可是看着陈妤幽黑的双眼,他说不出来。      陈妤望望自己被扯住的衣角,问:“怎么呢?”      “我……”他涨红了脸,却依旧不能启齿。      跳跃的烛火下,苏辰的面容有些模糊,但陈妤依旧可以看清他眼中的不安,和些微的祈求。      为什么这个人总是会这样不安呢?      明明她一直已经很小心很努力了,可是一不小心这家伙就会跪了一夜,就会端坐了一天,就会满怀了心思胡乱猜疑。      是不是,离开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是不是,也不应该这样逼他说一些,对于他而言也许很尴尬屈辱的话?      陈妤俯下身,摸了摸他的额头,然后手指在他披散的长发上流连着,缠绕着。她觉得自己的心跳得有点快,声音有点颤,语言有点太过直白了不够委婉也不够甜蜜,但是她确实是不能自控地要问:“你希望我留下来?”      苏辰点点头。      陈妤低头,轻轻地在他的唇上落下了一个轻吻,如蜻蜓点水,不,比那个还要轻,轻得在苏辰的心底几乎激不起一丝涟漪。      苏辰只是略略闭了眼,听着陈妤宽衣解带的窸窣的细微的声音,感觉着她掀开被子躺到自己身边……然后苏辰以为某些事情应该开始的时候,却听见陈妤轻声说:“好了,睡吧。”      竟是……      除了那一个轻得让人怀疑究竟有没有碰到的轻吻之外,她并没有再碰他一个指头。      苏辰僵硬地躺着。      陈妤的呼吸很快就变得规律平缓起来。      于是苏辰闭上眼睛,逼迫自己不再胡思乱想。      ……      陈妤的想法很简单。      苏辰难得流露出一点不安和依恋,她很欢喜,心里偷笑不止。她明白自己的怀柔和退让或许已经在起作用,此外苏辰的不安也帮了大忙,但她并不想趁人之危就这么就坡下驴——而且毫无经验的她,也确实不大有胆量在这种情况下主动地去“吃掉”某人。她潜意识里更希望对方更多的主动,还有更进一步的感情基础。      她抑制着自己蠢蠢欲动地冲动和欲|望,她觉得,不这样仓促地“吃掉”对方,应该是一种尊重和看重才对。      她并不知道,这反而让勾引失败的苏辰愈发不安。      ……      苏辰知道自己长得很一般。      苏辰知道自己的身体不够绵软细滑,知道自己身上的伤疤丑陋狰狞。      可是毕竟人说一夜夫妻百日恩,苏辰嫁了人,虽然不敢盼着对方对自己真的好,可看着陈妤的慈眉善目还是有那么一点点“不靠谱”的期待的。      可是她果然不肯碰他。      所以……她果然还是讨厌他厌恶他吧?      娶他确实是不得已为了堵人口遮人眼吧?      一时并不整治自己……只怕是尚在筹划等待以后?      不知自己今夜这主动地丑态,是不是已经让陈妤在心底笑得死去活来鄙夷万分?      自己究竟要怎么和这样一个寡言的,看不出心思的女人相处,才能保住自己的家人呢?      苏辰在无数种猜测中,不安地也渐渐陷入了睡梦之中。      ……      夜深人静。      连那一弯弦月也细得像是闭上了眼睛在沉睡。      ……      “啊!”      一声惊叫,伴着急促地喘息,却忽然打破了这平静。 缘起(七)   真是奇怪——苏辰想。      他被陈妤的一声尖叫从睡梦中惊醒,手伸到枕头下去,没有摸到匕首,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嫁为人夫。然后他很尴尬又不知所措地看着满头冷汗的,自己名义上的妻主,满肚子狐疑。      这个女人明明应该过得很愉快逍遥,竟然也会做噩梦吗?真是奇怪得很。      苏辰坐起身,却不说话,只靠在床内侧,默默看着狼狈起身,摸索着穿上鞋子,走到桌边倒水压惊的那个影子,猜测着这个女人反常的原因。      蜡烛是冷的,屋子里只有一点朦胧透过窗纸溜进来的月光,因而苏辰没有看到陈妤的脸色,自然也没有看到更多的细节。      比如苍白的,失了血色的唇。      再比如,颤抖的,几乎没有拿稳茶盅的手指。      ……      仿佛那个打破了酣眠的惊叫,以及突如其来的噩梦的确是预示着什么一般,当苏辰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足不出户的时候,当陈妤一杯杯连灌热茶意图忘了自己的梦时,朝堂上下却已经开始乱成了一团。      女帝受了寒,小病了一场,然后京中忽然就有了谣言,说皇帝大限将至。      还没等病好利落了,这谣言的后遗症就已经开始显现。      五皇女送给太女一个侍子,长着一张精致秀丽的脸,聪明乖巧,更难得唱得一嗓子好曲,颇得太女宠爱。可就是这个侍子,在不久之后举报说太女有不臣之心,偷偷制了龙袍,雕了玉玺。   太女怒斥,说是五皇女构陷,可又对着被三皇女带兵搜出来的明黄袍子无话可说。除了否认她做过这些事情外,再说不出什么证据来。可也是,证明一个人干了一件事容易,证明自己没干又谈何容易?   女帝震怒,下了旨意要三皇女亲审那制了袍子和玉玺的工匠们,定要问出个究竟。却又出人意料地,供出来说是四皇女派人来做的用以嫁祸,实在不敢谎称,败了太女的名节。   自幼体弱,一向称病在家休息的四皇女一惊再惊,声声咳了血,慌得太医院的大夫们开始人人自危时,四皇女披着头发跑到自家母皇那里哭诉,自称体虚,且不说文才武略都不甚好,能活多久都是个未知数,又做什么要陷害太女,这分明是有人看她与众姊妹关系都好,意图一箭双雕。   就这时候,五皇女竟也散了衣襟,哭诉自责,说自己就不该请太女进府品茶,结果太女看上了自家侍子,好心送去倒惹了这一堆麻烦,又说那侍子本是六皇女送来给她的,不过自己不喜男色故而一直没碰过。   这六皇女尚年幼,但她的同胞姐姐三皇女却不年幼了,迅速就跳出来也开始抹泪,述说如何的不易,调查太女一案受了多少非议……      且不说后宫的君侍们如何随着这荒唐又严肃的案子盘算着心事,掐尖了声音跟着一起哭喊。      更不提皇女们打做一团皇帝一言不发之下,一干老臣新吏也跟着一起着急忙慌,上蹿下跳,保太女的,参太女的,告皇女的,劝皇帝的……      ……      没有比夺嫡,比姐妹倪墙更让人觉得郁结却又无法可想的事情了。      一时间,兄弟成仇,姐妹倪墙。      便是一向超然事外看热闹的陈妤,也慢慢不好受起来。      毕竟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何况如今是煮豆燃萁,她虽无意,却已经涉局其中。      终于有一日,女帝又独留了陈妤一人伴驾,却板了脸问:“我听人说,太女一案事发前夜,你恶梦而醒?你有个好妹妹来告诉朕,说你这是做了亏心事,半夜鬼敲门。” 缘起(八)   眼看就要到晌午,管事太监开始焦躁。      皇帝在和陈妤说话,严令不许打扰,可是用膳的时间也快到了。      终于忍不住,她踮着脚悄悄把耳朵贴到门上,想要探听点动静。      一阵静默。      而后忽然传出杯子被砸碎的声音,和着皇帝愤怒的大喊:“你这个逆子,混账!”      ……      当今皇帝共有七个女儿十二个儿子。很庞大的数字,但若考虑到后宫共有一个凤后两个贵君外加无数侍君,侍过夜记录在册的共约百人……似乎就也算不得什么了。      十二个儿子,前九个都已出嫁,还余下了三个,日日守在深宫之中,勾心斗角聊以消遣。      七个女儿,除了六皇女、七皇女尚且年幼,余下的在朝中都有职位——厄,二皇女似乎稍稍例外些,虽然受宠得紧,但领的居然是礼部的闲职。      陈妤自己要的那个位置,原也只为了表明自己的毫无野心。   但是,又是谁说,争是不争,不争是争?她想要表达自己毫无大志,未必看在她人眼中就不是别有用心。伴君如虎,只为皇帝心中永远不会沉睡的怀疑猜忌。      即便是最受宠爱信任的那一个,陈妤似乎终于也还是有在众人面前被羞辱的那一天。罪名莫名其妙,仅一句“君前失仪”,罚俸三月,闭门思过半年……对于她的处罚圣旨一下,震动了整个朝堂。      陈妤一如既往带着微笑的面容上看不出任何抑郁不满,然而背影却让人怎么看怎么觉得低沉萧索。      太女沉吟半晌,三皇女一夜未眠,四皇女搂着新纳的侍君喝了一夜的酒,大皇子又和驸马闹了别扭,十一皇子罚了十皇子的宫侍掌嘴,皇帝的风寒才好却又似乎染了咳喘……种种一切,似乎都和捧着圣旨迈出宫门的陈妤无关了。      如无意外,未来的半年,她将仅被软禁在自己的府邸之中,与世隔绝。      她自己的府邸啊……      ……      陈妤的府邸中,正一阵鸡飞狗跳。      原本她走前与苏辰等人打过招呼,大约要到晚上才回。苏辰自然开心得准备活泛一下新婚来压抑了两天的筋骨,穿了短衫就跑去后院练剑练了一上午。可现在事发突然,陈妤又遣了跟随的人去报信,说是因为种种缘故不大如意,马上就得回了,这让苏辰不由有些傻眼。      满身难闻的汗水,不合适的衣服,未上装的面容……哦,天啊,还有颇有几分凌乱扎得很敷衍的头发……苏辰愕然发现自己浑身上下都处于一种毫无准备不合规矩的状态。      很奇怪的,尽管陈妤从没有怎么特别难为过苏辰,他却总是下意识地觉得,依照印象中的陈妤的骄纵,自己大概会成为一个出气筒。他总是谨言慎行,尽力让自己不要触犯自己的妻子,而这一回……他不能确定自己究竟是否能在陈妤回家之前收拾好自己的一切,更加不确定陈妤回来会不会因为朝堂失意而用自己发泄怒火。      总之,由于以上种种缘故,苏辰自从得了陈妤被罚的消息,就开始坐立不安,心慌意乱。      他身边的一个小侍子桂心一面为他梳头,一面悄声安慰他:“正君不要太担心。主子被罚也不过因为三件事而已,先是婚嫁的事儿陛下就不很满意,二来前不久夜里做噩梦的事儿也不知怎么传出去被陛下知道了难免更疑心,三来主子脾气又犟得很,这才愈发被罚的重了……不过母女之间能有什么仇,过几日陛下自然就心软了,这事儿也就过去了……”      苏辰迷迷糊糊地听着,含糊地应着声,心底很有几分感激这个被陈妤拨过来伺候的桂心的体贴。      桂心缓缓说着,手下功夫也不含糊,只一小会儿,就把苏辰趁着陈妤不在而草草扎起混事的头发重新打理好,盘了高髻簪了金银。而后他拍拍手,微笑着看了看说:“很不错呢,正君现在可以去前厅等主子回来了。”      苏辰点点头。      桂心又凑到他耳边小声提醒道:“说起来,主子和太女关系不太好,正君还是尽量别提太女。”      苏辰微微一怔,眼中却多了一抹晦暗。    缘起(九)   猜的到么?      满身萧索地步入府门的陈妤,就在府门关闭的那一刹那忽然精神抖擞,眼角眉梢都充满了笑意。   她大步流星地向着前厅走去,一面用扇子焦躁地敲着自己的手心,一面询问身边的老管家:“正君今天怎么样?都用过午饭了么?”      很多人都觉得,陈妤第一次被罚,一定会不安并难过很久。可对陈妤来讲,这传说中的闭门思过半年实际上等于不带薪的假期仨月再加带薪假仨月,对于新婚燕尔亟待与丈夫搞好关系而很缺时间的她来说,欢迎还来不及。因此,陈妤的心情很好——如果现在在皇宫里,正被自己女儿气得吃不下饭的皇帝知道陈妤被罚后的心情居然很好,估计会暴怒地冲到这王府里来打陈妤屁股。      老管家也意识到了陈妤的心情似乎和别人的猜测不符,颇有几分纳闷,疑虑着竟然答非所问了:“主子,听人说您和陛下说该废了太女,惹得陛下大怒?”      陈妤的脚步停了下来,笑容也渐渐被敛起:“你消息倒是灵通得很?”      “……主子这样说我就惶恐了,实在是大家都这么说我才偶然听见。”老家弯着腰,赔笑。      陈妤看着一脸“惶恐”的管家,眯了眯眼睛,似笑非笑:“我的大管家,你是管家,不是大家,大家可以这么说,不是你也可以这么说,明白么?”      老管家是自陈妤出宫建府,便跟在陈妤身边伺候的,早已熟悉自己主子的性子。此时她听了陈妤的话,直起了腰,笑应:“是。”      陈妤脚下却改了方向,绕过苏辰应在的正厅向书房走去。      “管家,你去告诉正君,我去书房了,让他自己吃饭,再让把饭也给我送到书房。”      管家看着陈妤的背影,目光复杂难辨。      ……      苏辰得了管家的传话,却没有自己吃饭,胡思乱想让他已经倒尽了胃口。      迟疑再三,他拎了食盒,决定自己去给陈妤送饭。——不管陈妤是否喜欢自己,他觉得,念着直到现在自己也没被半分苛待,还是应该尽力做到身为人夫当做到的事情的。      他敲了敲书房的门,得到一声“进来”,便低头推门而入。      第一眼,看见的是堆满了书的地面,堆满了书的书桌,堆满了书的书架。      他艰难地在书与书之间寻找空隙,惦着脚进入,放柔了声音说:“妻主,用膳吧。”      而后他没有听到回应,就有些好奇地抬头张望,正对上陈妤充满了打量的目光。      陈妤最初是惊奇的。      她看见一个顶着金灿灿各种首饰的脑袋,一时间竟想不出这会是谁。      待人开口,那低沉柔和的声音,让她的心猛地一跳。      她没有想到会是苏辰。她以为苏辰只会和前几日一样,努力躲得她远远的,却没想到他也会有自己这般凑上来的时候。      她有些惊喜,可这些惊喜又在苏辰抬头的一刹那全都变成了一种被囧的呆滞。      许多许多年前,陈妤曾经见过一个字:槑。这字原本的含义不提,只看字形,完全可以描述陈妤现在的状态。      苏辰脸上的妆容和曾经的素面朝天大不相同:被粉扑得雪白的脸,描得浓黑的眉,眼角挑了两抹绯色,唇中点了一点朱红。一头乌发高高盘起,上面又堆叠了不知多少假发,缀了多少饰物,金色的步摇垂下,在他的耳畔一晃一晃,直晃得陈妤眼晕。      陈妤以为自己十分幸运,娶了这个女尊世界唯一一个不太“人妖”的男人,却不想,这个男人如今居然也开始涂脂抹粉了?而且还居然涂成这副模样——她的内心开始哀号,因而不由自主地盯着苏辰,用一种不自知的挑剔盯着,直到苏辰因为不安而向后退了小半步,再反应过来,开口问:“谁给你梳的发上的妆?”      苏辰被盯得正紧张,紧张之下倒豆子一般诚实地回答:“是桂心。他说最近都城的贵夫们都流行这样的装扮,妻主应该也会喜欢。”      陈妤“哦”了一声,伸手把桌子上面堆的书抱起放到地上,示意苏辰把饭菜摆出来。      苏辰摆好饭菜,看着陈妤坐下要吃,忽然忍不住问了一句:“妻主……和太女关系不好?”      陈妤放下筷子,看看他又迅速转开了目光:“谁说的?”      苏辰努力想让自己镇静,开口却因为陈妤猛然阴沉的脸色而磕磕巴巴地:“不、不是……我是说,太、太女是国之基、基础,是未来之君,我,我想说……”      陈妤的脸色似乎更阴沉了一些,她打断苏辰的话,再次问:“我问你,是谁说的?”      苏辰深吸了一口气,并不搭理,只提高了声音说自己好不容易打起勇气准备好的话:“妻主,您为臣,太女为君。一日不被废,太女就一日是君,您怎么可以说君的不是还劝陛下废太女?不臣之心不可有啊……”      “闭嘴!”陈妤压低了声音呵斥着,站起了身。      苏辰却握紧了拳,他的声音更加流畅了:“我是嫁给了你,我是随你摆布,可在那之前我也是个将军,我也知道忠君报国,我也知道礼义廉耻,怎可因为一己私利,就去扰乱朝纲?太女本也无过,您若只为夺嫡就构陷太女殿下未免……”      “滚出去!”陈妤喊。她看着苏辰那张花花绿绿的脸,忽然抑制不住地感觉到了愤怒。 缘起(十)   管过家的人都知道,哪怕只是一个小小的普通人家,柴米油盐酱醋茶外加七姑八婆九大爷的亲戚以及左邻右舍亲朋好友……如果都要一一照顾到,这家是十分不好管的。      一个小家不好管,一个巨大的王府就更难管。什么礼可以收,什么礼要婉拒,什么人要冷待,什么人要巴结,手下的仆人们谁和谁有个什么关系谁和谁又有了龌龊……这些之外,还一定要管好主子的大小琐事,想主子所想到的想不到的,做主子要求的乃至没来得及要求的。      陈妤在很多事情上都是任性并且糊涂的,是因为她有两个强有力的倚仗。一是她那天下至尊的把她宠如珍宝的皇帝母亲,二就是她府里那八面玲珑任劳任怨的老管家。   老管家姓李,叫李冉,无子无女,一直忠心耿耿。私心来讲,她挺喜欢自己这个年纪不大,平时总是露出几分孩子性儿的主子,难免就更用心一些。再加上陈妤本身的性子也和人不同,不是那般死咬着身份地位的人,平日里对管家也是很亲近的,于是自然就让管家在不知不觉的情况下揽了该管的不该管的事儿。      此时此刻,见了入府三日都情愿绕着陈妤走,每次见面都如上刑一般的苏辰居然盛装打扮着自己去给陈妤送饭这等诡异事实,管家实在不放心。她跟在苏辰身后一直跟到距书房几丈处的拐角,不想果然没过一会儿,就听见陈妤一声带了怒气的:“滚出去!”      管家探头,正看见苏辰摔门而出。      犹豫一下,管家正要迎上去问个究竟,却又看见书房的门被从内打开,陈妤追了出来。      陈妤抓住了苏辰的手,却又被甩开。      再抓,再被甩。      陈妤一把抱住苏辰,苏辰一下脸红到了耳朵。      管家一下子放心了,转身哼着歌放心的走了。啊,原来只是小夫妻闹小别扭,其实还是恩爱着呢——管家想。      嘿嘿,如果你也这么想,那就和管家一样大误了。      苏辰的脸是红了,却是被气红的。      陈妤似乎相当善于抓苏辰的弱点,她在苏辰耳边压低声音说的是:“听话,别忘了你还有个妹妹。”      苏辰是出于什么心理才对陈妤是否支持太女如此在意上心的呢?原因有三:一来,苏辰自幼被教育要忠君,在他的意识里,太女是未来的君,所以是必须要忠诚于太女的;二来,苏辰当日能以男子之身成为一个将军,多少有太女在其中的出力,他还是很有几分感激的;三来么……苏辰总觉得陈妤是个被惯坏的不懂事的孩子,心理还是很担忧陈妤是被利用了,最后祸及自身。      可他没想到,陈妤何止是被惯坏了,简直是顽固自大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他好心来劝,却只换来一个滚字。好吧,他滚就滚,不想却又被挟制住了软肋威胁。他一瞬间觉得愤怒,愤怒之后却只觉得心寒和后怕。   苏辰安静了,顺从了,冲动退去之后,他猛然又意识到了自己尴尬的身份。      心灰意冷让苏辰木木地被陈妤牵回书房,呆呆地坐在桌前,听着陈妤的话,拿起筷子食不知味地一起用了午膳。      至于陈妤那些和软了口气的解释,他完全没有听进去。      ……      后来的后来的后来。无数学者曾经研究这段被时间腐蚀的历史。      她们不能明白为什么一直虽然受宠却荒唐的,无作为的,毫无建树的米虫陈妤会在后来忽然一鸣惊人,成为一个即使在之后几百年里也未能被超越的贤王。有的人认为,是因为太女位的动摇让陈妤忽然动了夺位的心思,而忽然上进;有的人认为,陈妤只是一直装拙,实际上一直在默默筹划;有的人认为,实际上陈妤只是被神话了,真正有着惊世之才的实际上是陈妤身后的人……      然而实际上的真相是:陈妤是个笨蛋。安抚苏辰的方法有很多,她却偏偏选了威胁吓唬这样一种后患最是趋近于无穷大的。此后,为了解决后患收拾掉自己惹下的烂摊子,她不得不从一个米虫变成一个强大的米虫,越来越强大以至于成为一个非米虫。      不过那些后患,却都是后话了,在此时此刻,仅为,缘起。 携手(一)   陈妤被罚闭门思过后,其王府里面的一天大概可以被概括成以下时刻表。      寅时,老管家起身,轻声吆喝了一干仆从,洒扫的洒扫,采买的采买,做饭的做饭。      辰时,苏辰起身,稍加梳洗,独自用了几口早点,便去后院练剑。      卯时,陈妤很懒散地从床上爬起来,笑眯眯地开口问:“早饭吃什么?”      练剑回来的苏辰默默无语地看了看已经有了开始西斜苗头的太阳,决定不予回答,无视掉陈妤的问题。      陈妤也并不恼恨苏辰的沉默。      她还没有意识到夫妻之间这样的冷场是不正常的,她没有任何经验。相反的,现在她很喜欢苏辰别扭的沉默,每当他沉默的时候,都会略微垂眼,抿起唇,从侧面去看,很有几分陈妤所喜欢的,在她曾经那个世界里面的男子气。      自从苏辰听了陈妤的吩咐,不再让桂心给自己戴那些金银珠宝,也不再上妆了,陈妤就越来越着迷于他的相貌气质了。      她蹭过去,握住苏辰的手,讨好地问:“你吃过了么?”      苏辰默默地别开脸,懒得回答这样答案彼此都心知肚明的无聊问题。      陈妤于是灰溜溜摸摸自己的鼻子,她直起身,自己开始穿戴衣服,一面系着衣带,一面说:“抱歉,我这就好,然后咱们一起用膳。”      未时初刻,她们开始一起吃午饭。      陈妤给苏辰夹了一筷子排骨,然后眼巴巴地盯着苏辰的筷子。苏辰给陈妤夹了一颗青菜,陈妤满意地塞进嘴里,腮帮子都被塞得鼓起来。      用过饭,苏辰回屋,抽过压在案几上的一本在陈妤书房里找到的兵法,开始慢慢地看,一直看到申时末刻觉得累了,才放下书,站起书,伸展了下肢体,在屋子里随意走了几步活动有些僵硬的肢体。      “苏辰,现在到什么时候了?”陈妤被他的动作惊动,从午睡中醒来,在被褥间钻出一个脑袋来问。      苏辰看着她裹得如同一条毛虫一般的样子,难得笑笑,无奈地说:“到了晚餐的时候了。”      陈妤于是笑眯眯地在床上伸出双手来,撒娇一般地凑热闹说:“苏辰过来,帮我穿好衣服我们去吃饭。”      苏辰挑眉,原地不动。      于是陈妤撒娇失败,便想撒泼,可又听见老管家在外面禀报说有事要见她,也不好就地真的耍无赖丢了面子,只好蔫蔫地自己穿好衣服。      晚餐过后,天黑了。      酉时,王府内已经是处处烛光跃动。老管家敲着一个破锣,满王府转悠,提醒着天干物燥小心灯火。苏辰靠在床上,开始犯困。      戌时,苏辰越来越困,终于撑不住,独自梳洗好了躺去睡了。      亥时,陈妤在书房的书堆里揉了揉肚子,感觉有些饿了,于是推门叫了值夜的人,吩咐夜宵,还不忘嘱咐要给苏辰备一份一样的,却得到正君早已睡了的答复。      寅时,陈妤还算清醒地站在床边,看着以一种戒备姿势睡得不太安稳的苏辰,在心底叹了口气,悄悄地也上了床,躺在了苏辰身边。她闭眼的睡熟前的最后一刻,听见老管家起身后呵斥值夜偷懒,正在廊下打盹的小侍的声音。      ……      陈妤和苏辰在王府里的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安安静静地过着,丝毫不知朝堂之上已经乱上加乱一般地过着。      苏辰或许是真的不知情,然而陈妤则是知道装不知道。      皇帝已经开始后悔自己把自己最喜欢的女儿一关半年的处罚了,很想找个台阶来下。可陈妤却还在记恨之前皇帝和她单独说起的那些话,也还在介意苏辰对太女表现出来的格外的在乎和忠诚,这两者都让她巴不得自己的生活能够完全远离那些勾心斗角。比起成为一个胸怀大志力挽狂澜权倾天下的王,陈妤更希望成为一个米虫,让现在的皇帝她的母亲,以及未来的皇帝她的姐妹,养着自己。      死过一次,难得又活过来穿越到这个女尊世界从头来过,陈妤自小就觉得自己有资格自私、任性。她很珍惜现下的波澜不惊的平静生活,以及自己身边这个寡言的,但是相处起来让她觉得很舒服的男人,哪怕至今她还没鼓起勇气来真的“吃掉”这个名义上已经属于自己的人。      说真的,陈妤不是不想吃,也不是没试过,只是每每事到临头就差临门一脚时,忽然就没了足够的勇气。 携手(二)   不正常的作息,从很大的程度上遮掩了陈妤对于某些夫妻之间应该发生事情的逃避。      不是因为厌恶而逃避,相反,是因为期待和期待带来的不真实感,让她不由自主的逃避。      然而在陈妤那漫长的“假期”的第二个月,她结束了那明显与众人昼夜颠倒的时间表。她终于在自己的书房里折腾够了,又把那些已经被迫在地面上被踩踏过很多次的书都放回了书架上。书房恢复了以往的秩序,陈妤也恢复了曾经的正常作息。      正常的作息意味着——一起在早上起床,还有一起在晚上上床。      咳咳,这里“上床”的含义似乎还是很纯洁的,假如我们可以忽略陈妤心里的越来越不淡定的话。      陈妤从不知道原来自己还有如此好色的潜质,但是,自己喜欢的人坐在自己的身边,离自己如此之近……她稍稍侧头,在苏辰的耳畔偷了一个蜻蜓点水般轻的吻,又颇有几分不安地扭开了脸。      床头柜上,烛火跳跃,剔透的被融化的烛蜡在顺着细腻平滑的红烛慢慢地往下流。蜡烛的表面很细腻,就像是苏辰脖颈的线条,平滑,毫无瑕疵,再往下则是——厄,打住打住,陈妤觉得自己的脸烧了起来,她狠狠地瞪了一眼苏辰,起身去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灌下。      茶正烫,陈妤被烫得一口热茶喷也不是咽也不能,正尴尬,就看见苏辰似乎正看着自己偷笑。      好啊,嘲笑她是吗?      陈妤眯了眯眼睛,把凉了一点的茶咽下,凑上去,趁着晚膳时饮下的那两盅酒带来的酒意,压住苏辰,再他耳边挑逗地吹了一口热气。      “苏辰……”她软绵绵地叫。      苏辰的耳朵又红了,人却并没有任何动作。这已经不是第一次被陈妤突然“袭击”了,他却一直还没有确定该怎样来回应。   日积月累,苏辰慢慢也习惯了陈妤的喜怒不定,对陈妤最初又厌恶又恐惧又愧疚的复杂感情也渐渐褪变成了单纯的沉默和忍耐。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否喜欢陈妤,他从不想这个问题,苏辰习惯从责任的角度来考虑事情而非从自我的感情角度。他知道陈妤年轻,必然应该有着旺盛的欲望,而身边又没有其他男人伺候,只有自己一个正君,因此似乎他是应该积极履行身为一个正君最根本的职责的。   但是,知道自己应该积极一点,和真的能积极起来还是有着很大距离的。苏辰终究是个男人,即使是他曾经鼓起勇气像一个女人一样参军而挑起家族的重担,也并不意味着他能在情事上面放得开,尤其是和一个没有多少感情的女人。他能做到的,现在还仅仅是闭上眼,努力抑制自己想要反抗的冲动放软身体,等待陈妤进一步的动作。      陈妤却没了动作。      已经很多次了,她都是进行到这一步时,便忽然抽身离开。      苏辰是个女尊世界里的男人,所以放不开,陈妤曾经的世界又让陈妤身为一个女人也觉得放不开……她可以一厢情愿地把苏辰的顺从当成天性,当成苏辰对自己的认可,却怎么也没有勇气说服自己扒光一个男人然后主动“吃”之。      但是今天,当她翻身从苏辰身上离开,正要和以往一样离开时,却看见苏辰在烛光中,献祭一般的,带着一股禁欲的诱惑,闭着眼,却轻颤着睫毛,微张着唇,仿佛在期待什么一样。      陈妤可耻地被苏辰的样子蛊惑了,一瞬间觉得狼血沸腾□缠身。那些被管家,被女皇派来的教习嬷嬷们逼着她看过的春宫图,还有上辈子最宅的时候看过的一些不良小片子里的画面,就像是走马灯一样开始在她的脑海里回放。      苏辰等得忐忑,轻轻地吐出了一句:“妻主……”      陈妤再次俯下身,深吸了一口气,一面解他的衣服,一面解自己的。      最后一件衣服被剥离的时候,苏辰不安地挣了挣。      “妻主,灯……”      陈妤吹熄了蜡烛。      ……      黑暗,有时候会带给人恐惧,有的时候,却能让人忘记羞耻和不安。      ……      巡夜的老管家正要习惯性地带着跟班往主子们住的院子里面走,忽然在院门口停了步。她侧耳听了听微不可闻的声音,果断回转带着人离开。走着走着,老管家的嘴角翘得愈发高了。 携手(三)   陈妤的娘,天底下最尊贵的人——皇帝陛下最近心情烦躁。      以往,她心情不好的时候,还有陈妤仗着宠爱,愿意装疯卖傻撒娇耍赖,换来女皇无奈的展颜一笑。现下,陈妤都被禁足在了王府,再也没有这么一个人物大着胆子往上凑了。      皇帝于是更郁闷,更纠结,更暴躁,吃不香,睡不好,看个奏折都觉得暴躁想要骂人。      皇帝心情不好,皇帝的男人们就不得不跟着一起心情不好,一起吃不香,睡不好,绣个花都会被绣花针扎了手。      刘贵君已经三天都没敢睡踏实觉了,就因为身边还躺着个皇帝。      按理说,皇帝接连三天留宿,应该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可是,女皇心情不好,三天下来竟然没动过他半个指头,只砸了他一个花瓶,摔了两个茶碗,打了一个宫侍,骂了一群人。他就这样白摊了一个贪占独宠了三天整的名声,却是半点便宜都没有占到,心里呕到想要吐血。      幸好幸好,在这第四天的早上,皇帝忽然开口了。      “爱君啊,你说……妤儿这孩子是怎么想的?”      刘贵君正在为皇帝梳头的手指不由一颤。      他的年纪已经不小,至今没有女儿,估计以后也不太可能会有了。只有两个儿子,一个已经出嫁,嫁得还不错似乎还算合满,另一个还待字宫中,最好也不过就是嫁个好人家。没有女儿,自然就比有女儿的君侍们要少了几分算计,因此也就更平和一些,更让皇帝放心一些。   他不是第一次和皇帝讨论这些皇女的事情,皇帝常常会说上几句哪位皇女的差事办得不错,哪位皇女如何如何又不靠谱了,但是这样的询问却还是第一次。      他注意到,皇帝问的是,陈妤怎么想。      “想”这个字让他感觉很诧异,很有几分不可思议。   以往皇帝从不会提这个字,因为似乎她是没必要关心任何人的想法的,她只需要下命,别的人只需要遵守。      他一面慢悠悠地梳着皇帝有些稀疏的黑发,一面斟酌着回答:“陛下,您是天下之主。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您想谁怎么想,谁就得怎么想。”      皇帝看着铜镜中有些模糊的人影,露出了一个多月以来的第一丝笑意。      刘贵君也跟着笑笑:“陛下还年轻呢,白发都没有几根,皇女们还小,无论如何本也都还不急的。您且放宽心才是最要紧的,您说是不是?”      皇帝垂眼,答非所问:“朕不仅是一个皇帝,也是一个母亲。刚刚有人和我说,妤儿昨夜终于和她的正君……咳咳,我一想到这个就憋气。我这边等着她来服软认错,她那边倒好,逍遥自在温柔乡了。”      刘贵君结舌,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女皇却“哼”了一声,开口:“你说的对,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她想逍遥,朕偏不让她逍遥!”      ……      女皇既是一个母亲,更是一个皇帝。      皇帝本身的权柄,让她习惯了不容违逆的霸道,习惯了直接用强权来威胁从而满足一己的需求。哪怕对自己的女儿来讲,也一样。      ——从这一点来看,似乎骄纵的陈妤身上,也颇有几分她这一世母亲的影子。      ……      丝毫不考虑同床共枕人的心思,终于“吃”到了肖想了这么久的人,陈妤的心情很好很甜蜜。   她觉得床比往常要舒服,丫头比往常要伶俐,餐点比以前要可口,天比往常要蓝,连空气也比往常多了一种花蜜的甜香。      以上这些感觉,在接到圣旨的那一刻,全都成了错觉。      陈妤僵硬地磕头接旨,僵硬地起身指示管家给来宣旨的太监塞了谢礼,僵硬地拉着苏辰直奔书房。      然后在书房里,她发了很大的火。 携手(四)   圣旨的内容虽然也很让他吃惊,但在苏辰眼中,陈妤的火气,来得很没道理。      就像是在看一个任性无赖的孩子在随意发泄无聊的怒气,他冷淡地站着,看着陈妤掀翻了桌子砸碎了花瓶,面上露出了一丝不屑来:“妻主,我们还要进宫谢旨呢!”      陈妤一怔,看着神情不如以往的苏辰,自嘲一笑:“是了是了,你迫不及待了是不是?如了你的愿了是不是?或者干脆在圣旨就是你请来的?”      苏辰垂了垂眼,避开了陈妤咄咄逼人的注视,冷淡的回答:“为国出力本是人人之责,苏辰何能怎敢推卸。”      陈妤踉跄了两步,拽住苏辰的的衣襟,逼问:“你知不知道,太女位不稳,太女随时会被废?这种时候,这种时候你为什么会被任职领兵去守护太女安全巡视京郊?!你是我的正君,你居然……我早该想到,你他妈……”      苏辰没有反抗,也没有说话,陈妤却在自己冒出脏字的瞬间自己收了声。      她松开了手指。      她向后退了两步,抬起眼,有些惶然地看着苏辰。      “所以,从一开始你就没心甘情愿跟着我过日子,是吧?”      “所以,你那般顺从,都只是权宜之计,是吧?”      “所以,你又得到了实职,你现在又不用怕我了……是吧?”      苏辰想要开口。      陈妤却比苏辰更快了一步:“不,你别说话,我只问你,我只问你……那日你便说太女好,若有一日陛下要废储君,你也死了心要保太女,是么?”      苏辰很想反驳,说自己也不知道任命的缘故,说如果不是你们这些皇女贪图权位昏天黑地的折腾,凭太女的小心谨慎何以会有任何不妥?即便是如今地位动摇,君心难猜,谁知道是不是皇帝和太女二人母女联手织下的网垂下的勾?皇帝也不是糊涂好敷衍的,如何看不出这番动荡缘故……可他至今都一门心思觉得陈妤也是想要皇位的,多少就有些开不了口,生怕一开口多说反而越说越乱吵了起来。      到最后,苏辰只是很简单地吐出了一个字:“是。”      陈妤闭眼,深吸了两口气。      她的脑中转过许多的念头,最后剩下的却只有八个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她的母亲,是她的母亲,但首先却是一个皇帝,这似乎已经让许多她不期望发生的事实变得不可动摇。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她在心里默默地念了一遍,又念了一遍,而后她弯下腰,扶起自己推翻的桌子。又蹲下,在苏辰的面前,陈妤低着头,捡起一本一本的书抱在怀里。      起身的时候,她的面上又带了平日里盈盈的,不知愁一般的笑意:“苏辰,去换衣服,我们要进宫谢恩。难得母皇心软,解了我的禁足,又提拔了你的品阶,又赐家宴于宫内,这可是不能推辞的。”      苏辰看着陈妤的笑,此时才觉出了几分不对。      但是没等他抓住心底那丝不安地来源,陈妤已经陌然从他身边走过,开了书房的门出去。      “……”他开口想唤住陈妤,却终于还是咽下了自己的声音。      想来想去,苏辰没想到什么好说的。他安慰自己,只是陈妤喜怒无常的骄纵罢了,只是她容不得别人违逆自己的性子罢了,既然如今陈妤摆明了对自己和苏家并无大害,那就也不需那般小心翼翼的顺从了。      ……      要知道,苏辰总是有法子安慰自己的各种不安的。      父母早逝的时候,他想自己也是有武艺的有官职的也是有圣眷在身的;嫁给陈妤的时候,他安慰自己还有苏荇在苏家是不会绝后的;如今陈妤从他身边走开,他还在安慰自己说不过是小孩子闹脾气……      自欺欺人这个词不十分适合他,他是真的坚信着这些安慰的来源的。      直到……      书房外,传来老管家的一声惊呼:“主子,你的手怎么在流血?”      ……      苏辰不由自主地抚着自己的心口,迷惑皱起眉。      为什么……会忽然觉得有些钝痛呢?       携手(五)   上书房。      皇帝端坐着,她的面前是书桌,书桌前,是跪在被擦洗得光洁如镜的地面上的陈妤。      女帝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叫陈妤起身,相反,她只是沉默不语地抿着茶水。      她的心里很不好受。她本以为看着自己任性的,不懂事的孩子在自己面前服软认输,应该能给自己带来满足感的,可事实上,空虚感反而在此时此刻成倍地增长起来。      如果是以前,女帝知道,陈妤仗着宠爱是绝不会这般老实跪着的。陈妤只会眨着无辜的眼拖着长音口口声声地问母皇还在生妤儿的气吗?然后陈妤会想方设法逗着自己笑,直到自己心软,心软到想起她的这个女儿没有父亲,她不宠着,又有谁还会宠着?然后一切全依了她。      那个时候,她有时也会想,如果有天这个女儿也能和其他女儿一样,成熟一点,沉稳一点,规矩一点,她该是多么的欣慰。      可是现在,规矩地跪着的,不左右乱瞄,不浑身乱扭,不多嘴多舌的陈妤身上低迷的氛围让女帝心隐隐地在疼。作为一个母亲,女帝觉得陌生,觉得自己几乎并不认识现在面前的这个女孩儿了。      当初她提到让陈妤好好进学,升个要职,陈妤不肯只说懒散无能,她又说让陈妤娶个侧室或者纳几个小侍开枝散叶,陈妤也只肯推脱……她一气之下才罚了自己这个不上进的女儿,又任着留言四起,然后下了一个自古以来最荒唐的命令——任命一个已为人夫的皇女正君去做另一个皇女的侍卫工作。她知道自己荒唐,可她不在乎了,她是皇帝,她唯一的目的就是疏离了陈妤对苏辰的执着,她觉得她能毫无顾忌地得到自己喜欢的结果。      可现在这结果算是什么呢?陈妤这样的沉默看在皇帝眼里简直就是无声的委屈和沉默的抗议外加不知何时休止的冷战。天可怜见的,皇帝恨恨地在心里想,难怪人都说娶了夫侍不要爹娘,就为了一个苏辰,当初那么可爱的孩子如今都与自己不亲近起来了。      ……      滴漏里面的水一滴一滴落下,时间一点一点流逝。      ……      皇帝最先在这沉默的僵持中撑不住了。      她开始担心起从没长时间跪过的,陈妤的腿会不会被伤到。      于是皇帝开始给自己找台阶,她说:“怎么不说话,觉得委屈?”      ……      天可怜见的,皇帝不知道,陈妤心里也正难受,倒不全是委屈。      陈妤难受是因为一夕之间,她最信任最亲近的两个人都带给了她极大的打击。她以为她的母亲对别人也许苛刻,但终归是疼她的,可现在这个她一直信赖仰慕的女人,却忽然毁了她逍遥的生活,告诉她一直以来的幸福不过是自欺欺人下的幻影,又这样一声不响地罚了她跪。她以为她的丈夫也许不够爱她,但终究还是顺从并依赖自己的,可结果却是前一晚还共度鱼水之欢,后一日就变了脸色冷冰冰地满脸都只剩下了不屑,对她不闻不问。      人都是这样,越是缺乏亲情和爱情,就越是渴望亲情和爱情……上辈子过得并不算好的陈妤原本以为这一辈子可以幸福地米虫下去,如今却一下被尖锐地疼痛从美梦中唤醒,然后一下子迷茫了。      陈妤原本不是这个世界的女儿郎,自然不能懂什么女儿天生当自强,流汗流血不流泪之类的话。当她觉得难过痛苦,觉得愤怒却无从发泄的时候,她就很自然地别扭地沉默了,暗自红了眼眶,根本没去揣摩这些表象背后的原因。      如今,听了皇帝这样冷冰冰的问话,陈妤咬了咬下唇,忍不住低声快速地嘟囔了一句。      女帝没有听清,只当陈妤是害怕了心虚了,于是和颜悦色地再问:“你说什么?声音大一点。”      陈妤却像是个被点着的炮竹般炸了。她猛地抬起脸,硬生生地提高了声音:“儿臣不敢委屈。儿臣凭什么委屈呢?雨露雷霆皆是君恩,陛下怎么做自然有陛下的考虑,反正……反正儿臣是个没人疼爱的,又是个没用的,死了也不算什么大碍,伤了心也全怪是儿臣瞎了眼多了情!”      ……      花开两朵,各表一支,且不提这厢陈妤如何犯傻,却说上书房门外不远处,苏辰转着圈已经走了无数个来回。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等在这里,而不按照规矩去后宫和内眷们一处——他不知道,并且拒绝思考这个问题,因为他隐约觉得答案绝对不是他所想要的。      他反复对自己说,自己只是不想去内眷聚着的地方听那些男人谈他不懂的话题,自己只是不想去闻着屋内浓重的熏香听那些人无休无止明里暗里的嘲讽,自己只是觉得……觉得……唔,御书房外的空气比较好……      嗯,一般情况下,御书房外的空气确实比较好——如果忽视掉现下正有人在苏辰身边挥舞着巨大的柳枝编成的扫帚,扫得灰尘漫天飞暴土扬长的话。    携手(六)   苏辰心里的乱,来自于陈妤的反常。      若说他在这么久的相处中,见棱见角的性子半点没被陈妤搓揉软了,那也是假的。或许仍旧算不上爱,但他的确是一直准备着就这么跟着陈妤过下去的。      苏辰是个直肠子,直肠子的特点是对现在考虑得多,对将来考虑得少。他根本没想过将来陈妤会不会有别人,有了别人又会怎么嫌弃自己,他也没想过是否应该尽力要个孩子来做自己的保障,他唯一想的就是眼前看得见的这点儿事。因此,当他听说陈妤和太女不合,他不管陈妤心情如何,一定是要立刻去当面说陈妤不是的;因此,他听了皇命即使觉得意外,却也一定是并不探究原因就完全执行的;也因此,此时他下意识地觉得心烦觉得想要等在外面等陈妤出来,他就等了。      这一等二等三等……等来等去,苏辰没等到陈妤出来,倒是等到了皇帝失态的怒吼。      “你给我跪下!”      皇帝的愤怒,哪怕隔着老远,也吓得宫侍们一哆嗦。      苏辰却没有哆嗦,他只是反射地把手移到腰间,摸了个空,才想起进宫时摘了剑,于是只能紧握住拳头。      而后传来的,是同样扬高了声音的顶撞:“母皇看不见儿臣一直跪在这儿么?敢问还要怎么跪下法?”      陈妤是真的有些豁出去了。      理智告诉她,如果皇帝想,杀了她也只是一句话的事儿。自古以来,杀自己血亲儿女的皇帝也不止一个。但是感情却让陈妤冲动,冲动到铤而走险不顾一切了。      幸而皇帝被顶撞得怒了,但和陈妤不一样,理智尚存。她怒气冲冲站起身,怒气冲冲来回踱了几步,然后一把抄起玉如意,揪着陈妤的衣领把人提起来又按在了御书房的书案上。一扬手,一落,玉如意狠狠地揍在了陈妤的屁股上。      一面揍,皇帝一面狠声问:“你这个孽子,你知不知错?”      陈妤红着眼睛,硬生生扛着打也不求饶喊疼。      于是皇帝下手就更重,还添了责骂:“就为个男人,你就和朕这般说话!朕又没有要他的命!这般说话也就罢了,你还不认错!你还和朕倔,信不信朕今天打死你这个丫头!你知不知道你的身份,啊?你是皇女,千金之子!你……”      骂到一半,女帝忽然意识到自己光顾打了,忘了控制力道,急急收了手,就要去看陈妤伤势。      陈妤却身子一滑又跪回了地上,低着头,沉默不语,根本没给自己母亲半点机会。      女帝所有的愤怒都暂时被心里的担忧压住了。从小到大,这还是她第一次被气得亲手打了人,打的还是她一直宠爱着的女儿,一时心里没谱,愈发焦躁起来。      皇帝心里这叫一个恨啊。她恨为什么陈妤不服软不给自己台阶下,恨为什么平时一个个胆子都不小的奴才这会儿一个来劝的都没有,更恨自己早知今日当初何必寻陈妤和苏辰的不自在,搞得如今自己进退两难。这个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恨得气得直跌脚,最后只能对着陈妤轻喝:“你给朕说话!”      陈妤抬起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泪流满面,惨白的一张脸更衬得眼睛肿得不成样子。      她抹了一把脸,却依旧止不住自己的泪,于是一边哭一边自暴自弃地说:“母皇还要听我说什么?反正我横竖都是个坏的,不让母皇安心,也不讨自己正君喜欢,我……”      ……      之前我们说过,苏辰就在外面竖着耳朵听八卦呢。      我们也说过,皇帝被气急了口不择言说要打死陈妤。      可等这之后,皇帝收了手,陈妤也收了声,母女两个在里面继续嘀咕,站在外面的苏辰就什么都听不见了。      听不见了,苏辰就慌了。      苏辰一慌,就身不由己地跪下了,跪下的同时还大喊了一声:“陛下,臣苏辰求见!”      ……      屋子里,陈妤哭诉了一半的话猛然噎住。      皇帝的脸也定格在一个表情纠结挣扎的瞬间。      母女俩大眼瞪小眼,忽然从刚才那种你死我活互相赌气中清醒了过来,有了一瞬间的迷茫。      迷茫过后,皇帝还没说话呢,苏辰的声音就又传来了。      “陛下!千错万错都是苏辰错,求陛下责罚!二皇女体弱,还请陛下手下留情!”      皇帝被噎住了,表情古怪地看着陈妤。      陈妤也呆的连哭都忘了,呆了很久很久,猛地抱住皇帝大腿,道:“母皇,你别罚他,要打还是打妤儿吧!”      皇帝:“……”       携手(七)   这厢皇帝打陈妤,苏辰团团转,那厢却是其她皇女正在阴谋诡计。      然而众多皇女的众多耳目伸长了脖子,最后却只得了一个皇帝大怒召见陈妤夫妇,召见完了皇帝转身去了后宫找刘贵君喝酒聊天,夫妇两人笑盈盈并肩走出来回府喝酒聊天的结论。      又过了半日,女皇下旨,解了陈妤之前的禁足令,去了苏辰莫名其妙的官职,又销了太女——现在是前太女的所有职务,幽禁在了一所偏僻宫殿里。      新的太女……女皇表示,立是要立的,只不过现在还不准备正式册立,因此立谁也是不能广而告之的。      众皇女一阵失落,一阵猜疑,一阵心虚,一阵茫然,又一阵憋足了气势地要大干一场,最后……也都各找各的幕僚谋士喝酒聊天去了。      日子就在这样的喝酒聊天中,暗涛汹涌的过着。      唯一觉得一切宁和的,大约只有陈妤自己。      这些日子,虽然面上已经和女皇和好,一切如初,她依旧是那个可以惹天惹地什么也不怕的最受宠的皇女殿下。可事实上,陈妤除了上朝,一改往日做风,不出门,不惹事,有人来请也不外出赴宴,有人催促也不设宴府中。      她只是端着她心爱的小茶壶,喝着她最爱的碧螺春,坐在走廊里靠着柱子,看苏辰在院内舞剑练武。      苏辰的剑使得很好,使得好是因为他日日都在练,从不疏忽。      他练多久,陈妤就看多久,也从不缺席。      那一场歇斯底里让陈妤彻底地发泄了自己长时间的压抑,于是发泄之后,她觉得很爽快——她觉得这简直比在某个世界里的某种被称为XXOO的行为还让她觉得爽快。      之后……苏辰忽然的回护,更让陈妤觉得形势一片大好。      前些日子,她觉得什么都索然无味。可是现在,被治愈的她又开始觉得什么都鲜艳明快,什么都优美动听了!      于是她又不逃避苏辰了,总是黏在他身边,想方设法地亲近着。      直到在又一个明明阴雨连连,却被陈妤称赞为阳光明媚春暖花开的无比美好的下午,苏辰忽然走到陈妤面前,对她说:“妻主,我现在想出府一趟。”      陈妤回答:“好啊,你要去做什么?我陪你一起去!”      “不敢。”苏辰垂眼,沉声回答:“妻主千金之躯,苏辰不敢劳动。过几日就是苏彦生日,只与我一个时辰,让我出去挑件礼物就好。”      陈妤蹙了蹙眉,有些不悦,却还是赔笑说:“那就让两个下人带足了银子跟着你,免得意外,可好?”      苏辰又说:“不必,不过是一两件小东西,我一人足矣,何必劳烦众人添许多麻烦?”      陈妤点了点头,回答:“好吧。”      于是苏辰出门。      于是陈妤暗中指了两个侍卫悄悄跟去。      须臾,一个惊惶地回来,跪地禀告请则:“王君打了伞,先是往西市方向走,半路却忽然拐进小巷,属下两人勉励又跟了一炷香时间,出了小巷,拐进了西南边的人市,那边正在拍卖奴隶,很是热闹,太多人打伞,属下一时躲避失神,就失了王君踪影……属下回来禀报消息,另一人还在努力寻找王君下落……属下知罪,请主子责罚。”      陈妤的手指一松,掌中的那把精巧得让她爱不释手的紫砂茶壶就落了地,摔成几瓣。      碧螺春余温尚在,茶香袅袅悠长,陈妤却觉得,心底瓦凉瓦凉的。      “我不罚你,你去叫另一个也回来罢。”陈妤听见自己的声音说:“他只是不想被人跟着,那就算了,没事儿。” 携手(八)   另一个跟去的侍卫还没回来,皇宫里先来了旨意召见。      陈妤被引到女皇面前时,她正坐在御花园的亭子里,目光有些茫然地盯着庭下的池塘。      池内的水,被细雨搅得斑斑驳驳。      女皇说:“我觉得有些冷,就召你来陪陪我。”      陈妤微笑着做到她身边,像是以前做过的很多次那样挽住女皇的手臂,握住女皇的手,贴上去撒娇:“母皇,妤儿这样帮你暖手,就不冷了吧?”      女皇的手很冷,陈妤的手很烫。很冷的手一僵,迅速摆脱了很烫的那双手的纠缠,而抚上了陈妤的额头,那里一样很烫。      女皇看到陈妤的面颊嫣红,急得跳起来就喊御医。喊完以后夺了身边宫侍手中持着的伞,就拉了陈妤往屋里走。伞不大,只遮住了发着烧的陈妤,却露出了女皇的半个肩膀。雨水淅淅沥沥的,进屋时,女皇的衣服都湿了大半。      陈妤看着女皇换衣服,忽然也不知怎么就红了眼眶,娇娇地叫了一声:“母皇……”      这一声,若在平时,肯定会换来九五之尊的一通训斥,诸如大女子怎么可以如此小男儿般姿态,可是现在……女皇心底却隐隐一疼。      她有许多个孩子,却只有这一个,敢毫无顾忌的坐到她的身边,为她暖手,也只有这么一个,说明了不要皇位,就是不要皇位,从来不争不抢,只把她当母亲看。就这么一个,可是她却总是要狠下心来逼。      太医赶来给陈妤诊脉的时候,女皇瞅着陈妤的神色,毫不避讳的说:“妤儿,和离吧。”      太医的手一抖。      “不。”陈妤回答。      太医的嘴角一抽。      “你不知道他的口风并不好?许多人都说他和别人有私情,还说是和前太女有私情。”女皇又说。      太医轻吸了一口气。      “无中生有的谣言而已。”陈妤撇嘴。      太医的额头上开始冒冷汗。      “空穴来风,必定有因。他这般你还护着他,朕不明白。”      “……瓜田李下,整冠纳履。就算人人都说他有各种嫌疑,我也不在乎,让我心凉的不是这个。”      “那么什么让你心凉?他就算对你不错,出了事却还是信不过你,要瞒着你。今天的事情,难道还不够让你寒心的吗?”女皇问。      “当然不,真正让我心凉的……”陈妤顿了顿,才接着说:“真正让我心凉的,却是母皇。”      女帝一瞬间感觉自己的血液似乎都涌了上来,脸涨得滚热。      陈妤看着她,说:“让我心凉的,是我好不容易喜欢上一个人,可是母皇不喜欢他,也不喜欢我们在一起。我舍不得他,可是也不忍违背母皇。怨不得有人说活着没什么意思,如今我也这般觉得。”      女皇又有了一种暴怒的,想要把人抓过来揍一顿的冲动了:“你除了用不想活了来威胁我,就不能换一句吗?!”      陈妤扭脸,不说话。      女皇也扭脸,不说话。      陈妤开始悄悄地瞥女皇的神色。      女皇也开始悄悄地瞥陈妤。      两人的视线,一触之后又都各自迅速转开。      太医依旧跪着,在给陈妤诊脉。      “你能不能不抖了?!”女皇瞥见她,忽然找到了恶劣情绪的发泄口:“妤儿都病成这样了,你还在磨蹭什么!”      ……      “母皇……”陈妤抬头,无辜地看着自己的母亲,说到:“你把太医吓晕过去了。”      ……唉,太医哪里是被皇帝吓过去的,分明是被陈妤这个不知死活和皇帝吵架的皇女吓晕过去的啊! 携手(九)   苏辰自从在陈妤面前伪装淡定地说要出去走走开始,心就一直跳得飞快。他唯一庆幸的就是自己看似很成功地独自走了出来,然后甩掉了侍卫的跟踪。      他以为这样不要紧。他是这么想的,回去时,如果陈妤问自己为什么要甩开侍卫,他就装作不知情,或者说以为自己是被什么地痞跟住了,才特别绕了小路。      他也不是故意要背着陈妤做什么坏事,他只是想要见一个人,一个叫做程湘的女人。      许多年前,他的母亲,苏老将军还活着的时候,程湘是老将军最信任的副将的女儿,与苏辰一起长大,一起学艺——苏辰的剑法,甚至可以说是年长他三岁的程湘一招一式喂出来的。程湘曾经说过,等赢得功名,会娶他。      “等”这个字,最是耐人寻思。没等到赢得功名,程湘就已经娶了别人,没等到程湘来娶自己,苏辰也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嫁给了陈妤。      苏辰他自己觉得自己还得算是清白的,他自己觉得早在程湘另娶的时候就已经对她死心,余留的一两分情分不过是儿时的好感和亲密养成的姐弟亲情。      苏辰说谎,瞒着,不想让陈妤知道,只是怕她多心。      但他不知道,他不瞒,也许陈妤笑笑,也就粗心大意的什么都不想了,他瞒着,反让人愈发浮想联翩。      此时此刻,浮想联翩的女皇正在耐心地试图和自己的女儿讲道理。      ……      “好吧,我们假设你确实不在乎他究竟是不和别的女人有染,也假设确实没有任何人有权质疑这件连你都不在意的事情……”女皇纠结地措辞:“但你总得同意,他这个人,并不适合做一个皇后。”      “他为什么要适合做皇后?”陈妤问。      “因为你要做皇帝!”女皇暴躁答:“你当朕为什么这么费劲儿?你以为朕几次说要立你为太女只是试探?我是认真的!”      “我不适合做皇帝。”陈妤接口,一副毫不知耻的样子坦坦荡荡:“我没担当。”      “那么,从今天起,你就做出一个有担当的样子来给朕看。”女皇起身,看着自己最宠爱的女儿,威胁:“不然朕就杀了他给你看。”      陈妤:“……”      女皇抚额,话一出口她就发现了自己的威胁如此可笑,可笑到简直是被陈妤同化了。      她坐到陈妤身边,也不知是爱是怜地摸了摸对方的头顶,努力柔声解释:“朕知道你不想,所以之前立了你大姐为太女,可是你看看结果如何?大皇□柔寡断,耳根子也软,不能服众,却好大喜功。如今朕在,她压制其他姐妹朕可以当做没看见,可弄出私制龙袍这样的腌臜事儿来,无论是不是被陷害,都只能说明她没有当帝王的能力。为她说话的大臣们,都说她毕竟没有犯过大错,可不犯错未必就是能够担当得起这个天下的人。因此朕才废了她,废了她的太女位,保住她的一条命也就够仁义了。”      “再就是三皇女,她以为朕不知道,但朕知道,给太女出主意制龙袍的人就是她的眼线,事发后她怕露了风声,第一时间就送了杯毒酒过去灭了口,还借机要害老四。这人心够狠,却未免过狠,且除了狠之外,又太傻。人啊,要么不害人,要么就得害得瞒天过海的同时还要置人于死地,这般拙劣的计策……只能让她手下的人寒心,久了必败的。”      “再说四皇女……”      女帝就在陈妤耳边,这样絮絮叨叨地把一个一个皇女的性子一一念叨着,抱怨着。      最后她说:“朕与太傅谈过的。手心手背都是肉,朕不想你们任何人出事。可不论哪个皇女上位,只怕都是一场血雨腥风……唯独你,你不一样。朕的几个女儿都乌眼鸡似的当别人是仇人是对手,可你把她们当姊妹……”      “妤儿,朕是你的母亲,不想逼你,可不打不成材,不逼不成器啊……你就不能长大些,懂事些么?”      ===小剧场:五子棋==============================================================      在一个阳光明媚春暖花开的午后。   陈妤一个人在御花园的大山石的阴影处愉快地摆着围棋棋谱。      一个女人走过来,把她当做了小宫侍,问她:“你在做什么?”   陈妤把她当做了新进宫的侍卫,因此笑着拽了对方的衣角,道:“你也蹲下,陪我一起下五子棋。”      一下就下得两人脚酸腿麻。      陈妤捋起袖子:“再来!”她就不信自己居然能败在一个才学会五子棋的古人手下。      “不能了,得去上课。”对方说。      “翘掉吧,学学我,从五岁起我就该去上书苑,至今没去过!”陈妤颇为得意。      “不能翘,我是太傅”对方答:“……等等,这么说,你是二皇女妤殿下?”      陈妤:“……”      ……这是陈妤和她名义上的先生,第一次见面,一个以五子棋为开端的,以对视囧囧无语为结束的见面。      ============================================================================== 携手(十)   陈妤是喝了药,退了烧,才被宫侍扶着送上一顶软轿,抬回了她的王府的。      那个时候,天已经蒙蒙擦黑,苏辰茫然地站在厅堂角落,看着小厮婆子们一拥而上,看着管家提高了嗓音吆三喝四,看着人群散开后,露出陈妤苍白的几乎没有血色的脸颊。      陈妤也看见了苏辰,于是给了他一个苍白的笑。      众人都安静了片刻,于是陈妤细弱的声音得以让苏辰清晰地听见。      她说:“苏辰,过来。”      可是苏辰却没有动,他还是站在原地,只是看着这样的陈妤,忽然从心底里觉得她很可怜。这样一个人,出生在帝王之家,却柔弱得像是一揉就会枯萎而死的花。的确,陈妤受宠,可受宠从某些角度来讲并不能算是好事。      这一天早些时候,苏辰去见了程湘,程湘是三皇女的人。程湘和苏辰说了太多的话,儿女私情,国家大义,林林总总,都在苏辰的心里纠杂在了一起。      苏辰从本质上来讲,不是一个灵活善变的人,他是一个相当固执,固执到有些迂腐的家伙。从小,他的母亲教育他要忠君爱国,于是他就忠君爱国,无论皇帝对他如何,他也只是自责而从不怨恨抱怨。同理,他被教育太女就是将来的皇,就是未来的君,于是他就忠于太女,哪怕他其实连太女这个人都没见过。太女被废,他与陈妤大吵,就是因为他觉得是陈妤觊觎皇位,他为此感到不安、不耻和愤怒。      然而太女还是被废了,皇帝废她的态度很坚决。新的储君是谁还没有完全的定论,不过由受宠程度来看,由长幼次序来看,似乎是非陈妤不可。可苏辰眼中的陈妤,却只是一个较弱无能的,只会傻笑撒娇的,还不如一个男人坚强的纨绔子弟。      苏辰原本就是对陈妤不满的。      在这种不满的背景情绪下,程湘的游说对于苏辰来讲,起了很大的作用。程湘说了三皇女的太多好话,说了很多陈妤的无能,又刻意抛出好多内道消息来说明陈妤身边其实布满眼线,毫无胜算。于是恍惚间,苏辰似乎已经如她所愿的点了头,觉得他应该支持帮助三皇女,并且如果他支持陈妤做太女,那无疑是他也奢求凤后的虚荣,或者被情爱闹得不识大体。      三皇女和程湘是得意的,她们都看得出陈妤对于苏辰已经脱离理性的依赖和宠溺信任,在她们的认识中,如果苏辰偏向自己,那么陈妤将会毫无胜算。      但是她们漏算了两点。      其一,苏辰对陈妤有很多不满,不等于苏辰对陈妤没有丝毫的感激。从相救,到婚后彬彬有礼的相待,到各种宽容……苏辰不是丝毫没有感受的。对苏辰流露出善意的人从来就不多,也因此苏辰虽然不说,但他还是很在乎陈妤的——这种在乎不是爱,但却是苏辰愿意给予陈妤信任和关心的基础。      其二,苏辰不是一个完全没有自己想法的男人。尽管他不能反驳地觉得程湘说得对,觉得三皇女确实比陈妤合适,但他还想到了更多的东西。比如想到前太女的倒台——他是不是真的冤枉了自己的妻主,是不是事实上都是三皇女殿下做的鬼?那么这样一个满心心眼,能坑害自己姊妹人女人,又是否真的适合皇位呢?      于是,在苏辰渐渐偏向于三皇女其人居心叵测值得警惕这一认识的同时,一种对于陈妤的叫做怜悯的情绪也同时滋生。      “苏辰……”又一声来自陈妤的呼唤让他终于从那一瞬间的恍惚中回神。      看到陈妤可怜巴巴,苍白着脸,站在众人中间望着自己的时候,苏辰挤出了一个笑,走上前,握住了陈妤的手。      陈妤的手很冷,但是陈妤眼中一瞬间亮起来的光彩,却让苏辰忽然很想安慰她。      没来由的,他想很想告诉她,无论怎么样都没关系,他不嫌弃她,他愿意对她好。 <番外>劣酒   (一)      “女人如酒。”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斜依在皮沙发里,双脚翘在黑色的靠背上,讲述女人和酒的关系。他手中的玻璃酒杯一晃一晃,杯中的红葡萄酒也跟着一晃一晃。      相貌只算得上清秀的她面无表情,纯黑的瞳孔里只有凝滞的幽深。      他轻轻地笑:“有的女人,像红酒,值得细细地品,有的女人,像啤酒,能带来一时的爽快,而你么……你知不知道自己是什么酒?”      她没有说话,依旧静静地看着他,只是看着,不错眼珠的看着。      “你是劣酒,最劣质的酒,一个酒鬼宁可没有酒喝也不会对你产生兴趣的那种劣酒。”他张口,露出雪白雪白的牙齿,咬了咬自己的下唇,然后状似无辜地问:“陈妤,你说父亲怎么会送来像你这样的劣酒?我又该怎么对你才好呢?”      沉默。      他站起身,走到她的面前。      他举起手,翻转手腕。      红酒被倾倒在她的头上,顺着她的发,滑过她的脸颊,浸湿她的衣领。      “呀,陈妤,你把我的酒弄脏了呢!该怎么来赔呢?”      (二)      他在呕吐。   在空腹喝了太多的酒之后,他的肠胃终于开始表示抗议。他觉得冷,觉得自己的嗓子深处隐隐有着血腥的味道,他的脚开始发软,腿在抖,他感觉自己几乎站不住就要跪下。      下一刻,他被人扶住。      他试图挣扎,却被嘴边温热的白水安抚。      他窝在软软的橘黄色的布艺沙发里,呆呆地看着她端到自己面前来的,散发着诱人热气的清粥小菜。      “廖少?”她看着他,眼中一如既往地沉沉的黑。      他咽了咽口水,终于伸手接过筷子。      “陈妤,为什么?你是我们廖家买来的,但是你可以不这样用心的。”他问。      如同之前每一次。      但是他没有得到过答案,亦如同之前的每一次。      (三)      廖少原本不叫廖少。   只是人人都忌惮他的权势,叫他一声廖少,不忌惮他权势的,要么叫他兔崽子要么叫他那小子又或者客客气气地喊一声廖先生……时候久了,就没人知道他的名字了。      陈妤原本也不叫陈妤。   她是个弃婴,无父无母,一直长到十六岁,跟了廖少,才有了名字。陈妤是廖少的女人,更确切一点,是廖少的父亲——廖家老太爷在他成年生日时送给廖少的……玩物。      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实。不争的事实。      (四)      那天有个和廖少一向玩得来的二世祖,撞撞廖少的肩膀,挤眉弄眼地问:“廖少,你这妞儿不错啊?什么时候玩腻了,也借兄弟尝尝滋味?”      廖少拍拍他的肩膀,笑笑,伸手掏出枪,打废了他的腿。      很少有人知道,廖少从来没真的要过陈妤,尽管他似乎有那个权力。廖少给陈妤钱,让陈妤上学,让陈妤做任何她想做的事情买任何她想买的东西,但是廖少从来不上她的床。      只有一次,他把陈妤压在了床上,解开了她的衣扣。      然后廖少问陈妤:“你爱我么,哪怕只有一点?”   陈妤沉默。   “哪怕只有一点?”他追问。   她轻叹,反问:“什么是爱?”   廖少继续问:“如果不爱我,为什么不反抗?”   “这是你的权力,我把自己卖给你们廖家,我就不该反抗。”陈妤回答。      廖少起身,离开,打了自己一个嘴巴。      (五)      “陈妤,你这样不好。”有一天他喝着她煮的粥,忽然说:“你应该有点脾气,有点自己的梦想,有点自己的爱情。”      她一言不发,静静地坐在那里,漫不经心地看着自己的指甲。      “陈妤,我是认真的。随便你爱上什么人,去爱上个人,不管是什么人,我保证,我保证不会给你带来任何坏处的!”他竭力让自己一向充满讥讽的眼神显得诚恳。      她认真地偏头想了想:“爱对我没有用,我不需要爱,我已经把自己卖给你父亲,我答应他,只要他捐给我们孤儿院足够的钱,只要他保证不会让孤儿院的孩子们流离失所,我就抛弃自己的感情,不论是爱是恨都抛弃掉。我不需要爱,也不需要被爱,爱情和我无关。这一辈子,我已经把自己的一切都给他,听从他的安排,听从你的吩咐。”      她第一次对他说这样多的话。      他却感觉比被自己的属下背叛,被自己的朋友用枪口所指时,还要绝望。      (六)      “陈妤,如果你认定自己没有爱,没有恨,那么就去拥有个梦想吧!”他握着她柔软的手,请求着莫名其妙的请求:“任何梦想,成为明星,成为人人都喜欢的人……任何梦想,哪怕你想成为老师,成为工人,成为一个乞丐……”      她抿着唇,思考。只要她能完成的,她就从不拒绝他的请求。他说他想要她有一个梦想,她就努力在白天睁着眼睛做梦。      她不想成为明星,更不想成为乞丐。      她想了很久,轻轻地说:“有妈妈,这样我就可以撒娇耍赖,可以骄纵任性,可以放心地当个米虫,可以随便惹祸,无论惹了什么祸,都有妈妈会在骂了我打了我之后护着我。”      (七)      那年,他忽然频繁出现在各种公众场合,参与各种慈善工作。      他说他想做一些好事,他还想帮助一个自幼被遗弃的女孩,找到她的父母。      他献了钱在黄土高原里建了水窖给穷困的母亲,捐了钱给失学的乡村孩子盖了学校,可是他没有找到她的父母。      其实,哪怕找到了,也再没有意义。      她已经死在他的怀里,死在因为他想洗白而对他痛下杀手的廖家老太爷枪下,换回了他的性命。      (尾音)      传说什么都敢干的廖少,从不沾半滴劣酒。      他拒绝品尝劣酒的味道,不是不想,是真真切切的不敢。      好的酒,回味时余韵无穷。劣酒,却在入口的那一瞬就可以开始让人痛不欲生,撕心裂肺,刺得人泪流满面。      他不知道,那疼痛不仅仅源于劣酒。      就如陈妤也从不知道,其实挡住那颗子弹的之前很久很久,她就已经陷入了爱情。      【劣酒•完】    异梦(一)   一转眼又是一个秋天。   早秋的凉爽随着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雨一停,天气依旧燥热。尽管天很蓝,阳光很明媚,并不失为一个好天气——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欣赏这种明媚。      ……      陈妤抱怨连连,拽着身上厚重的礼服皱着眉头:“怎么都秋天了还这么热!”      “秋老虎么,主子您就忍着些。”管家笑,绕着陈妤走了一圈,啧啧地赞:“还别说,这礼服穿上,人果然精神好看。”      “的确好看。”苏辰见陈妤巴巴地扭头看自己,于是开口接了一句。      “真的?”陈妤的眼睛一亮,而后又皱起眉摇摇头,挑剔地看着身上玄黑的绣着金色蛟龙的广袖没脚袍服,道:“可这穿着也忒难受,母皇这生日过的,好端端的家宴非要穿这些,简直是要人命么。依我说想谋害个皇女什么的根本不用费事儿,只消让她穿上这衣服,在这种天气拉她在太阳地里聊几柱香时间的天儿,这人就得被热死。”      ……这话说的实在,但不妥当。      苏辰只好不吭声。      管家是女皇从宫里派出来的,从小看着陈妤长大,并不怕她,反倒亲近。此时愈发笑逐颜开,对陈妤说:“主子,轿子早就备下了,上轿吧,中午国宴,晚上家宴,且别抱怨,您今日有的忙呢。”      陈妤两眼极其渴望地看着苏辰。      苏辰起身,替她掸平衣袍边角的一个褶皱,对她一笑:“去吧。”      那一笑,陈妤立刻晕晕乎乎地飘飘然了。      “苏辰,晚上家宴你也要来,男眷没有礼服,你到时候穿舒服些就好,不用拘束自己。”她叮嘱着,而后乐呵呵地往门外走。      管家恭恭敬敬地弯了腰,送陈妤出门,再看着苏辰转身回后院练剑,只有叹气的份儿。      几个月来,苏辰和陈妤的关系确实是显得愈发亲近了。最近几夜尤其亲近,两人开始同床共枕,不再分居两室。平日里起居饮食间,互相也比以往多了些照应,不再那么僵硬僵硬地自顾自。尤其苏辰,似乎软化不少。      前日苏辰又练剑,陈妤在一边看。苏辰练到一半忽然停下了,示意陈妤站到阴凉处别总晒着太阳,还叫了小厮给陈妤上了茶水,就是一个例子。      可是,管家虽然在回禀女皇的时候会说两人关系不错,很有夫妻样,心里却依旧有着怀疑。      说到底,对方对自己的好是不是来自于爱情,能不能让自己幸福,这两人自己清楚,别人也总能看见蛛丝马迹。      管家看到的蛛丝马迹是……怎么从不见陈妤腿脚发软?也不见苏辰腰酸贪睡?这两人究竟圆房没有?      答案么……当然是没有。      苏辰对陈妤一直若即若离,从某些方面来讲也有这个原因。他不是个傻子,时候长了自然也知道陈妤哪怕千般不好万般无能,总还有一点就是对他好。可是陈妤哪怕和他睡在同一张床上,也从来没有对他做过哪怕一个拥抱之类的亲密动作。      他可不觉得那是因为陈妤的脑子中有一种根深蒂固的观念那就是女孩子在那方面不能太主动,恰恰相反,苏辰的脑子里倒是有一种根深蒂固的观念是男孩子在那方面绝对不能主动。      就这样,这两人虽然出于种种心态走近了,却还都保持着举止上的相对疏离。同时还因为猜疑对方的不主动,而怀疑对方别有所求,从而对对方时冷时热……导致相处了这许久,感情依旧毫无进展。      不过这些感情杂事,暂且可以放到一边。      故事的重点是,陈妤穿着厚重但是华丽的礼服去参加女皇的五十岁大寿午宴,苏辰则在很令陈妤羡慕嫉妒恨地享受悠闲时光,而女皇的禁卫军,则在所有重臣和皇女都入宫后,悄悄地有条不紊地包围了整个皇宫。 异梦(二)   陈妤到得很早,她入宫时,别的皇女都还在路上。      女皇把陈妤招呼到自己面前,爱怜地看了看她,又摸了摸她的发,然后很平淡地说:“妤儿,就是今天了。”      陈妤的一双眼睛晶晶亮亮的,内里却是无辜的茫然:“什么就是今天?”      女皇向后退了两步,看着自己一向最宠爱的女儿,上上下下地打量,过了很久,才貌似毫不在意地问:“妤儿,你说,如果三皇女要政变,她会用什么借口?”      “……”陈妤心底警铃大作。      有一个词,叫做政变。政变之前,有一件事情,就是寻找政变的借口。这个借口,一般都可以总结为“清君侧”,这个“侧”,指的是皇帝身边亲近的人。      女皇轻轻地笑,说:“朕今天身体不适,还请妤儿帮我主持宴会。”      ……      陈妤站在原地,看着女皇衣摆飘飘,极其潇洒地离开。在她的角度,自然是看不见女皇自己微红的眼,以及颤抖的手指的。      女皇太难了。      她有很多个男人,每一个活下来的都绝不普通。      她记得陈妤的父亲,那是一个性子极其和软的普通男人,很合她的心意,只是可惜死在了陈妤出生的那一日。太医说,那是难产。女皇不知道究竟是不是难产,但她那时候却看见包在襁褓中的,连眼睛都未睁开的陈妤在被拍着屁股哭了两声之后,就开始咧着嘴笑。莫名其妙地,女皇就觉得那笑像极了男人在她留宿时露出的神情,而后她想要好好保护这个自生下来起就没有父亲的孩子。      陈妤没有让她失望,却又深深让她失望。      她有很多个女儿,每一个都野心勃勃——除了陈妤。      等到女皇发现时,她已经犯了一个几乎每个母亲都会犯的错误——宠爱,偏颇地宠爱着一个并无能力的孩子而忽视了其她孩子。那个被宠爱的,不知世事,不能自保,那些被忽视的,却嫉恨着那唯一被宠爱的。      女皇以为她立了长女为太女,就能解决问题。但实际上,并没有。太女无能,压根不能明白她的苦心,反倒每日提心吊胆给别人钻了无数的空子。      然后女皇明白,要么陈妤能够迅速成长,要么陈妤就只能死。      她开始后悔纵容陈妤随便娶了一个不大上得了台面的正夫,开始后悔纵容陈妤逃课不念书不学无术,开始后悔纵容陈妤……      太多的后悔,让她一意孤行做了太多荒唐的事情。      大臣们已经开始怀疑女皇是否是已经苍老,老到了糊涂——太多旨意,看上去更像小孩子过家家,而不像是一个做了几十年皇帝的人在下令理事。      而这个时候,女皇已经毫无退路。      她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女儿要自相残杀,却毫无办法。女皇只能在探听到心急的三皇女决定政变逼宫时,把陈妤推了出去,最后一次逼迫她最心爱的女儿。      陈妤不自信,她努力找各种理由来说服陈妤让她自信。      陈妤不主动,她努力找各种机会来逼迫陈妤让她主动。      要么,陈妤死。      要么……      女皇逃一般地大步走进自己的寝宫。      宫殿里,寂静无声,所有的宫侍已被她屏退。      她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噗通、噗通……      她忽然忆起很多年前,陈妤还小的时候,坐在她的怀里,咬着手指甲,用软软糯糯的童音说:“手心手背都是肉,母皇不说,但我知道母皇不光心疼我,母皇也心疼我的所有兄弟姐妹。”       异梦(三)   在一切都看似已然平静的时候,在女王大寿的那一日午宴之前,三皇女反了。      野心勃勃,狠辣无情的三皇女带兵逼宫了。      其实若论野心勃勃,三皇女其实并不比其她皇女更加追名逐利;若论狠辣无情,三皇女其实也不比其她皇女更加六亲不认……很多时候,一个人会造反,不是因为她与众不同,恰恰是因为她泯然从众。因为显得很普通,也就显得很正常——所以想要利用她的人就会觉得可以利用她,想要拥护她的人就会觉得可以拥护她……就这样,和普通人差不了多少的没什么才干还有几分小心眼的三皇女,渐渐变得手握大权,乃至居然什么都不怕决定豁出去了。      逼宫的矛头,直指陈妤。      一下子,曾经被所有人评价为懦弱的太女其实什么错都没有犯过,只是因为挡了陈妤的路所以被废了;昨日还有说有笑上朝理事的皇帝其实什么病也没有,只是因为呵斥了陈妤两句于是被软禁内宫了……      陈妤站在大殿之上,内心觉得荒唐无比。      殿后就站着她的母皇,不过她不肯出来,她坚持说自己已经重病不能见人,她就是要逼着陈妤自己来处理这一切。      殿下则是她的妹妹,虽然不亲近,但是她很清楚地记得,小时候这个妹妹胖乎乎的像个肉团,曾经拽着她的裙角细声细语地叫她姐姐。      现在这个当初的肉团已经不胖了,但是依旧健壮,持着一柄剑,剑尖直指陈妤。      陈妤忽然明白了女皇离开前,神情中的欲言又止。      女皇先是纵容了陈妤,现在又纵容了三皇女。      她忽然明白女皇这是准备在自己身体还好的时候放手试一把,同时逼迫自己的两个女儿。无论谁输,总还有一个会赢,输的要么死,要么大约就是永远被幽禁王府安静度日苟延残喘,至于赢的,自然能震慑朝堂,之后顺利登上宝座。      唯一有些迷糊的,就是三皇女如今悄悄调了外兵入驻,又领兵逼宫,可陈妤手中似乎并无任何可以挟制三皇女的存在,那么……陈妤如何能赢?      三皇女是真的充满自信的,她很有耐心地举着剑,看着一直以来占尽风头的二姐,等待她的答案。      在这之前,她说:“念你我姐妹之情,你若束手就擒,我一定在母皇面前为你求情,饶你一命。陈妤,你说如何?”      姐妹之情么……      陈妤微微地笑了。      她说:“好。”      而就在她念出这个好字的时候,殿门外传来厮杀之声。      三皇女的手不由一颤。      而陈妤低眼浅笑间,扭身从身后,抽出一直挂在那里的剑。      剑名尚方——从未有人见过它出鞘的样子,都只把踏当做是象征皇权的装饰。      如今,它却在陈妤的手中闪现凛凛的寒光。      “你知道吗?”陈妤笑着,手腕一抖,挽了一个很漂亮的剑花:“虽然尚方很少出鞘,但它依旧是一柄宝剑。”      都说陈妤纤弱,文不成,武不就。      但其实,陈妤在这世界上学到的唯一保命的本身,就是剑。那时她淘气,穿了宫侍的衣服,缠着一个教头天天教她练武。      她日日依在廊下看苏辰练剑,并不只是因为她喜欢看苏辰,也是因为……她看得懂剑法。      虽然她力气不大,虽然后来生活安逸她已经很久没有练过,但是她依旧会。      剑尖回指,陈妤笑意盈盈:“念你我姐妹之情,你若束手就擒,我一定在母皇面前为你求情,饶你一命。三妹妹,你说如何?” 异梦(四)   人都说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厄,或许在这个世界里,应该是打仗亲姐妹,上阵母女兵?总之,无论如何,这句话可以说明,在危急时刻,至亲相助还是十分必要的。也就是因为如此,很多时候一个皇女在谋取帝位前,甚至是要费尽心思得到她部分姊妹支持的。      可事实上,如今这几个皇女是谁也不支持谁。这是一个大姐姐被关二姐姐犯懒三妹妹造反四妹妹围观五妹妹还小六妹妹更小七妹妹还在学说话的悲催年代。      三皇女找不到与自己身份匹配的支持者。      她只能依靠自己的父系家族的势力,以及自己在朝廷多年经营所得。      其实这也没什么。      有些事情,原本就不能依赖任何人,只能靠自己来处理,来解决。      从这点上来讲,三皇女是骄傲的,她坚持要自己面对自己的劲敌,坚持要自己彻底地打败陈妤。因此她选择独自一人闯入大殿,而后喝令别人关闭殿门。她当然也可以叫上从人无数上前乱刀看死陈妤——可若真的那般,她认为,即便赢了皇位,她也输了。      也多亏她如此骄傲并自信,才给了陈妤机会,给了其他人机会。      当三皇女持剑独自闯入殿内之后,为她守门的只是她曾经从饥民中救出的一个年轻女人。那女人在冻饿得快要死的时候被三皇女收留,教导武艺,安排前程。很多时候我们必须得承认,忠义这种东西还是存在的,至少对于这个女人来说,她不计任何得失地忠于三皇女殿下。      女人持着武器,带着兵,死守着殿门。她的武器不是剑,而是一把长刀,一把有着巨大的,惨白的刃口的刀。刀很锋利,她的力气很大,一刀劈下去,就可以砍断人的身子,血液喷溅,残留的血珠就顺着那刀刃缓缓滴下,染红了她脚下的金砖。      金砖不是金砌的,只是质地坚细的大砖,表面光滑,敲之铿然有声。往日里,无数的文臣武将曾经跪在此处,额头触地,发出响亮的声音,向皇帝宣告她们的忠诚。如今,鲜血顺着砖缝蜿蜒流淌,却像是对忠诚无声的讽刺。      不过这些都无所谓,女人毫不在乎。牺牲总是必须的,很多年前,从三皇女手中接过那个热腾腾的馒头的时候她就已经预知了自己早晚有一日要献出的是什么。因此她毫不退缩,只是站在那里,呼喊着,砍杀着……直到一柄枪,穿透了她的身体。      枪尖冰凉,她却在瞬间觉得胸口一阵火热的滚烫。      然后她倒下去,盯着那持枪的人,没有来得及吐出任何一个字,也没有来得及闭眼,就已经被迫停止了呼吸。      她的眼睛失去了光彩,瞳孔渐渐扩散,隐约映出一个模糊的,渺小的身影。那身影的主人面上全是血污,已经辨不出身份,她收回长枪,一声大喊:“贼首已死!余者缴械不杀!”      大喊过后,无数声音应和着她,一起呐喊:“缴械不杀!缴械不杀!”      死去的女人对三皇女无疑是忠诚的,不计较任何得失的——但她的手下不一定也是。上一刻还在厮杀的的人在重伤者的呻吟声中,在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中迟疑了,犹豫了,缓缓地松开了手中的利器,缓缓地跪倒在地。      她们的胳膊被绳子捆缚在背后,她们的发已经散乱地垂下遮住了眼睛,但是泪水开始从士兵们的脸颊上流过。      或者,泪水不仅仅是从那些缴械投降的人的眼中滑落。      奋战得一身是血的女人一手持枪,另一手抬起擦了擦自己的脸,却只是让面上的血痕更加狰狞。      “苏荇,撞开殿门。”      持枪的女人听到耳边传来男子低沉的略带沙哑的声音,她缓缓侧头,看见身边戎装的苏辰。       异梦(五)   陈妤现在很得意,非常得意。      她嗓子有点痒,稍稍咳嗽了一声,一块绢帕外加一杯热茶就被递到了眼前。      递茶的手并不好看,是粗糙的,指节突出的,肤色暗淡的……但是却也是温暖的,厚实有力的——那是苏辰的手。      内在已经开始悄悄黑化的陈妤依旧有着白嫩的外表,也因此她依旧在表面上保持着小白的幸福感。看啊,虽然她因为三皇女受了伤,因为厚重的礼服中了暑,随后又在沐浴的时候着了凉在大夏天染了风寒得了各种奇奇怪怪的毛病,最后被看在床上休养甚至不许下床,可她还是开心的。      因为苏辰陪着她,并且伺候她,并且容忍她的所有毛病。      唯一一点遗憾,就是苏辰依旧阴沉着一张脸。      是了,苏辰阴沉着脸,他有些自责。      原本三皇女是真的败了,败得一败涂地,心理上,身体上都败到心灰意懒只是勉力支持……但是苏荇撞开殿门,苏辰一声大喊“陈妤!”……陈妤走了神,挨了一剑。      陈妤手中的剑很锋利,三皇女手中的剑也并不驽钝。      之后一阵慌乱暂且不提,总之,现在陈妤就这么躺在这里了。      所以,在陈妤一心一意期盼着苏辰可以夸奖一下她难得的英勇——厄,或许在这个世界我们应该用英雌这个词?——的时候,苏辰却在等着陈妤骂他。      骂他也好打他也罢。      他觉着陈妤应该心情憋闷,应该满心怨愤,应该发泄出来……他愿意做陈妤发泄坏心情的那个出气筒。      可是陈妤不说话,她笑眯眯的,心里正乐呢!      乐着乐着,乐极生悲了。      满心抑郁的苏辰瞧着陈妤的笑,心底那些忐忑莫名其妙地忽然在陈妤第三次指使他给自己倒水喝的时候,化成了满腔愤怒。      他恨不得把面前这个没心没肺的女人抓过来按在床上揍一顿,可是最终却还是只能一通数落:      “你在笑什么?是我很好笑还是你如今躺在这里很好笑?又或者是三皇女逼宫死了很多人还将会牵连更多人让你觉得好笑?你这副样子……这副样子简直不像是一个女人!你身为女人的担当哪儿去了?你早些时候在做什么,啊?”      “你不是很厉害么?不是会舞刀弄剑的么?你早怎么不去笼络笼络大臣,探听探听消息?你怎么就笨到这样毫不知情地钻了套?如果不是苏荇得了消息……如果不是苏荇告诉我一起……你真出了什么意外怎么办?你想过全府上下的我们怎么办吗?”      ……      “你是傻的吗?还笑!你知不知道我得着消息有多急?你知不知道你受了伤皇帝陛下有多着急?你知不知道朝堂里都乱成了什么样?啊……你居然还笑得出来?!你既然占着上风干嘛不一剑弄死她还等着她伤了你?”      陈妤的笑容渐渐地敛了起来,她无辜而认真地反问:“苏辰,前几日你还说我当友爱姐妹,收起自己的野心,如今却在劝我亲手杀了自己的妹妹么?”      苏辰说不出话了,脸色苍白。      他心底那些不安的情绪又开始叫嚣着上涌。      怎么会这样?我这是怎么了?为什么会为了面前这个女人情绪失控成这样?——他不由在心底问着自己,却得不到答案。      他踉跄着后退两步,而后忽然扭身推门逃了。      留下陈妤一个,靠在床上,目瞪口呆地看着在清风中晃荡着的雕花木门。 异梦(六)   有一个故事,发生在一个懒洋洋的渔妇和一个忙碌碌的富商身上。   富商对渔夫说:“我若是你,就不这样懒。我会努力的打渔,然后赚钱,赚到钱我就可以雇更多的人帮我打渔,然后赚更多的钱……最后我可以买一所大宅院,娶四五个美貌的夫侍,生七八个可爱的孩子……”   渔妇问:“然后呢?”   富商回答:“然后?然后我就可以安心地放松自己啦!我可以懒洋洋地躺在岸边,悠闲地钓鱼来打发时光。”   “可是,夫人……”渔妇回答:“我现在就正懒洋洋地躺在岸边,悠闲地钓鱼来打发时光。”      ……      这个故事,在很多年前,有一个女人漫不经心地从一本叫做“读者文摘”的杂志上翻到,并且在很多年后,在另一个世界,改了改讲给她的母亲听。作为结尾,讲故事的人说,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志向,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梦,或许人们不该把自己的志向强加给别人,更不该剥夺别人做梦的权利。      天底下站在最高处的女人听了这个故事,她不能给出一个很好的答案,所以她对所有人说:“随她去。”      于是这个女人的儿女们开始各种各样的自由发展。有的钻营权术,有的舞刀弄枪,有的吃喝玩乐,有的自怨自艾……然后,这些儿女开始自相残杀,为了可以得到那个可以轻描淡写地说一句“随她去”的权力。      现在,我们可怜的,已经开始苍老的皇帝陛下不得不承担这一切恶果。      她沉重地迈着步伐,从关押着一个女儿的牢房走向另一个躺着重伤的女儿的寝殿。      然后,这位天底下最可怜也纯属自作自受的母亲被一个男人撞了一下。      那是苏辰,他惨白着脸,仿佛有死神在身后追赶。他根本没有抬头看到自己撞的人是谁,就低着头继续跑开了。      女皇疑惑地扭头,目光好奇地追随苏辰的背影。      而后,她再次被撞了一下——这回,她直接被撞倒在地上。      罪魁祸首——陈妤,摔在她身边,拧着眉头深吸了一口气,捂着伤口抱怨:“诶呀,母皇你好端端做什么撞我。”      恶人先告状,这绝对是恶人先告状!女皇陛下一瞬间揉着自己的老腰,森森地无语了。怨不得人都说娶了夫侍忘了娘!      ……      三炷香的时间后。      陈妤和女皇一个躺回了床上,一个靠在床边上。她们一个很努力地在重新包扎自己的伤口,一个在努力按揉着自己的腰。两个人都不肯说话,都自顾自的生着微妙的闷气。这种闷气,来自于在信任的,亲密的人面前才会拥有的任性。      最先绷不住的还是女皇,她说:“你和他,刚刚怎么回事?”      陈妤仰起脸,看了眼自己的母亲,忽然灿烂地炫耀般地笑了出来:“母皇,你知道吗?他问我为什么不速战速决,问我为什么不下狠手结果了对方的性命搞得自己被伤呢!”      “你……他劝你杀了你自己的亲妹子,你就这么高兴?”      “什么呀!”陈妤做出了一个不屑的动作,摇了摇手,愈发得瑟地回答:“他这是在担心我呢!担心得连他一贯的立场都忘了呢!之前我几乎都要放弃了,几乎认为他一辈子都不会用心瞧我一眼,可是今天,今天他因为我提剑闯了皇宫,因为我急得满头是汗,因为我厮杀了一身血渍……啊,那不是血,简直是柳暗花明峰回路转是我的希望我的性命!”      “……”女皇抚额。      她发现,虽然她成功地逼出了这个女儿身上危险的那一面,可是……这傻孩子,依旧还是个沉浸在莫名其妙就到来的爱情中的傻子。 异梦(七)   女皇摸着陈妤的发,看着自己女儿脸上近来已经越来越少出现的灿烂的笑容,她忽然问:“你还记得你以前给我讲过的那个,那个关于渔妇和商人的故事吗?”      陈妤歪头,她不大记得清楚了。为了表现自己的可爱自己的乖巧自己的聪慧,她讲过太多个故事。      但是女皇并不在意,她只是说着自己早些时候忽然想明白的话:“我一直在思考,思考渔妇懒洋洋地晒着太阳钓鱼的现在,以及商人梦想中的懒洋洋晒着太阳钓鱼的未来。最早的时候,我觉得,商人是多么傻啊,而渔妇是多么的聪明,我以为渔妇才是一个活得明白的人。可是我今天忽然发现,我们错了。”      “啊,是么,错在哪里呢?”陈妤的记忆开始慢慢回炉,她想起了那个故事。      “商人赚了一座大宅院,如果她老了,不想晒太阳了,有的是瓦片替她遮风挡雨;商人娶了许多夫侍,如果她倦了,不想一个人坚持了,有的是怀抱供她休息;商人有钱,如果她愿意,她可以做很多的善事,会有很多人感激她;商人拥有许多个孩子,她后继有人,看得到自己的血脉的延续,那也就是她生命的延续……许多年后,商人可以有一座坟头,坟头前有人为她落泪,有人为她除草,有人为她蒸上几个白白的馒头倒上一两杯飘香的酒……这些,渔妇都没有。”      “啊……”陈妤不得不点头。      “渔妇活了许多年,她钓一日的鱼,吃一日,她死了,也就死了……这世界上千万个渔妇,不少她一个。可是商人,如果她肯,她可以在这个世界上留下她存在过的印痕。当死亡来临,回顾这一生,她们是不一样的。诚然,渔妇活得要轻松多了……可是,可是人生下来就不是为了享福的。你看,我们有家人,有属下,有朋友……我们必须有担当,必须不能偷懒。我以前偷了懒,任你们发展,于是你们姐妹离心,自相残杀,我最爱的女儿碌碌无为,不是不能,而是不肯……”      “母皇……”陈妤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子,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靠上去:“是我不好,你别……”      “不,让我说完。”女皇打断她,继续念叨,一股脑地念叨:“陈妤,如果你喜欢苏辰,如果你喜欢自由,好吧,我不拦着,我都可以由着你,但是你想过没有?苏辰凭什么喜欢你?是我让人悄悄送了信儿给苏荇,就是想试她兄妹对你的态度。她们确实救了你,可一次能救两次能救,还能次次都赶在前面吗?你追求自由,你不要名利,那么你看到了,今日苏辰为你血染战袍,明日他就可能死在你面前,而你连保护他的能力都没有。喜爱是伴随着责任的,你不承担责任,就拿不到相应的好处的。他凭什么倾心于忠实于你?因为你这简单幼稚的喜好吗?远远不够。”      陈妤答不出来。      多少年了,第一次有人这样絮絮叨叨的教训她。虽然说得有些颠三倒四乱七八糟,但是陈妤却感觉眼眶发涩发涨。      “母皇……”      她喃喃着,心底甚至开始愧疚曾对自己母亲有过的怀疑。      她这时才开始意识到,尽管自己活得时间并不短,可居然大半都是糊里糊涂过来的。她从没考虑到责任这个沉重的词,她一直在试图刻意去遗忘它。幸而,现在记起来似乎也不晚。      女皇摸了摸陈妤的头,她努力微笑着对自己的女儿说:“好了,我说说,你听听,怎么决定你自己来定。还有一件事,我之前只当你是一时贪玩,可今天看你的情形,是真的喜欢他。既然喜欢他,就别太矜持了,他是男人自然不好意思,可你是女人啊,你要主动些。早日圆了房多好,我还盼着抱上外孙女儿呢!”      这一下,陈妤不光眼睛红,脸也红了,耳朵也红了。       异梦(八)   晚饭时间,苏辰失魂落魄地拎着食盒又进了陈妤的屋子——失魂落魄这个词或者有点不准确,应该说他完全不在状态。      他沉默着,打开食盒,把饭菜端出,然后用筷子夹了菜送到陈妤嘴边。      陈妤同样沉默着张嘴,接受了那一筷头的蔬菜。      苏辰又用筷子挑起一口米饭。      他茫然地看了看陈妤,然后……      然后他把米饭送进了自己的嘴。      陈妤咽下菜,诧异地看着他。      苏辰却依旧一脸肃然地,又夹了一筷子的菜,送到陈妤面前。      ……然后,他继续进行自己吃一口饭,陈妤喂一口菜的诡异活动。      陈妤:“……苏辰?”      她终于忍不住了。      苏辰一怔,看看她,又看看正被送到自己唇边的白米饭,又看看陈妤,忽然一下脸红了。      陈妤好笑地伸手接过他捧着的碗,又拿过筷子,一面自己往肚子里塞东西,一面问:“你刚才是在想什么?我是伤了肚子又不是伤了手,何必要喂饭?喂饭也就罢了,可都喂到自己嘴里去了,简直笑死人了。”      苏辰劈手抢过陈妤的筷子,结结巴巴地说:“我、我……这、这筷子我用过了……我、我去给你换……嗯,换一双!”      然后他猛地站起身,很机械地转身,同手同脚地走出了屋子。      陈妤只好端着饭碗,闻着菜香,嘴上完全沉默,任由肚子“咕咕”地叫。      ……      忙里偷闲溜过来看女儿女婿过得如何的皇帝陛下茫然扭头,问:“这是肿么了?”      她刚刚在偷看到苏辰扭身出屋的时候不小心咬到了自己的舌头,此时说话有点不利落。不过站在皇帝身后满头冷汗伺候着的管家大娘还是听懂了,她支吾了一下,硬着头皮回答:“情趣,夫妻情趣。”      “情趣?好吧……”皇帝皱皱眉,勉强点头:“我果然老了,跟不上时代了。”      管家抹了抹自己的一头汗。   她之前得了陈妤的嘱咐,要在皇帝那里说这夫妻二人和谐亲密得很,不许有半个字的非议。恰好今天皇帝走了又折回来,临时想查岗,她特别嘱咐苏辰卖个乖,主动喂陈妤吃饭秀秀恩爱,却不想……      苏辰哪里是会卖乖的料啊喂……他端着饭菜没直接倒地上,还能勉强着一脸严肃已经十分不容易了。      他满心眼都用来关心两件事了。      第一件,他是不是不知不觉已经喜欢上了陈妤?不然为什么会如此担忧她的生死存亡?      第二件,陈妤呢?陈妤是否喜欢他呢?不喜欢……为什么娶他还善待他?喜欢……为什么都睡到了一张床上却依旧从不碰他?      这天晚上,当苏辰脱了外衫,僵硬地躺在陈妤身边时,他听见陈妤忽然问他:“苏辰,你今天有心事?在想什么?”      “想你。”苏辰下意识地,迅速地回答。      然后他立刻后悔了,又磕磕巴巴地解释:“我、我是说……我在想你是不是喜欢我……不、不对!我是说……你……你一点都不热情的厄……对我……不、不是!我是说……”      太紧张了,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说的是什么。      陈妤的眼睛却猛然一亮,她觉得自己听懂了。热情还不容易吗?嬉皮笑脸花言巧语可是她这些年练就的拿手好戏哇!      “苏辰~苏辰~~我亲爱的小辰辰~~~”她嗲着嗓子,抖着声音,甜蜜蜜地叫:“我最喜欢你了咩~!”      苏辰还没有反应过来,陈妤先被自己肉麻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抖。      有的时候,只有最肉麻的情话才适合出现在情人傻乎乎的闲聊中,可有的时候,对于有些夫妻来讲,情话半分也不适合他们。 异梦(九)   夜色愈发的浓。      伤口隐隐作痛,还略微发着低烧,陈妤却睡得很香甜。      苏辰第一次主动给予出的拥抱安抚了她所有的立起来的鸡皮疙瘩以及不安。      但是肉麻情话制造者睡着了,肉麻情话受害人却迟迟不能入眠。      他感觉着怀里面多出来的温度,以及重量,以及和缓的呼吸声和微不可闻的心跳声,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苏辰依旧是迷茫的。      他这辈子,在遇到陈妤之前,只恋爱过一次——那还不能算是恋爱,只是他母亲部下的孩子,与他一起长大的少女,笑吟吟对说喜欢他,会娶他。于是他就以为自己喜欢对方,会嫁给对方……直到一夕事变,母亲战死,而曾经的未婚妻另娶他人。家中还有幼妹,他被迫坚强。于是他承蒙皇恩,受了一个将军的称号,得了一个巡防的虚职,领一份微薄的俸禄,来养活家庭。      以前,他扮了女装,藏在士兵中,也悄悄随母亲上过战船,杀过人,身上有几分戾气和坚忍,但其实,苏辰什么都不会。他只是皇帝用来显示自己恩德的工具,随时不需要了,皇帝随时都会舍弃他。他不再在乎自己,只盼着妹妹早日长大,而后他把所有的闲暇时间都用来练剑,练母亲亲手教给他的那套保命的剑法,那曾经是唯一能让他暂时忘记伤痛的事情。      他不懂爱,不懂为人处世,也不想懂……他把自己的心锁起来已经太久。      是什么时候,他越来越少练剑,越来越多陪着陈妤了呢?是什么时候,他这样伸手把她抱进怀里,也不觉得突兀羞窘呢?      苏辰想不出答案。      一直想到他的眼皮终于开始发沉,困意上涌的时候,也没有想出来。      更加不幸的,当苏辰终于觉得自己快要入睡,天却亮了。      太阳不会因为一个人很想继续睡觉就不升起来。      同理,各种讨厌的人不会因为陈妤只想谈恋爱不想见外人就不存在。      管家弯着腰,很艰难地禀报:“主子,丞相李涵请求拜见,有事相谈。”      陈妤:“不见,我难受着呢,不宜理事!”      “她是诚心诚意前来探病的,不见不好。”管家劝。      陈妤:“不见,我没病,探什么病?”      “前来探伤。”      “不见,伤在我身上,他来看什么?来看热闹?”      “只是单纯拜访。”      “不见,想拜让她去南郊拜佛去,拜我做什么?我还没七窍升天呢!”      “……”管家终于无语。      苏辰于是看不下去了,插嘴:“妻主,见见吧。”      “不见!”      “见见吧。”      “不见!!!”      “见见吧。”      “不见!!!!!!”      “见见吧。”苏辰依旧好脾气地重复着,顿了顿,又加了一句:“当然,如果你坚持不见,那就不见吧!”      “算了,听你的,见。”陈妤挥挥手,见好就收。      她虚扶着伤口起身,苏辰急忙扶住,同时使给管家一个眼色。      管家擦着额头冷汗快步走出,心底却在感叹:啊,果然是被殿下放在心尖上的王夫,除了陛下本人,也就他的话还能管得住她!      这些天,陈妤的性子愈发阴晴不定,大家都格外感谢苏辰。      连陈妤,也挺感谢他这般容忍自己的任性的。她也愿意听他的,因为反正他只是顺着管家来劝,管家的建议毕竟还是为她好,很少出错,答应下来不仅无害,还能让管家念着苏辰几分好。      不过这一回,苏辰却着实劝错了。假如时间可以重来,他想,自己肯定不会再劝陈妤去见什么狗屁李丞相。    异梦(十)   宰相究竟说了点什么,只有陈妤和苏辰两个人听到。      送走客人后,陈妤依旧表现得没心没肺,苏辰却忧心忡忡。      他心里到底藏了太多杂七杂八的东西,他曾经有过的恋人,他什么都不懂的事实,他差点被充军妓的经历……那些他以为会忘记的,此时全被宰相的话又勾了出来,愈发刺得他不自在。面对管家探寻的眼神和旁敲侧击的提问,他甚至羞于启齿,最后只答了一句:“你去问殿下吧。”      因为知道丞相来访不是小事,肯定是要和皇帝报告的,所以管家虽然不情愿,却还是硬着头皮去找陈妤。      陈妤靠在软椅上,捏着一本书,翘着二郎腿,歪眼斜嘴地连个正形也不给——事实上,这才是她的常态,没娶苏辰之前,她一直这样吊儿郎当的。      对于管家的探听,陈妤回答说:“她只是来探病。”      “可是您没病。”管家无奈。      “她只是单纯的来拜访。”陈妤又说。      “……”管家默默无语,只好注视着自家一点不让人省心的主子。      陈妤轻笑一声,翻着手里的书继续看。      管家好奇,凑上去,惊怔,脸红,结巴:“主子,这、这、这……”      陈妤把书一合,挑眉道:“怎么了?”      书面上,三个写得很秀气飘逸的毛笔大字:“春宫集。”      可怜我们的管家大娘,尽管她是个大娘,可因为一直忙于为皇家服务,满肚子秘密,没有时间,有时间也从来不敢放肆,至今还是个老姑娘。现在,这个老姑娘被陈妤这个装成很洒脱的小姑娘坏心眼地看了笑话。      陈妤问:“怎么,你也想看?那我借你?”      “……”那瞥见的杂七杂八的姿势瞬间充斥着管家的脑海,她吓得足足倒退了三大步。      陈妤继续捂着肚子小声笑——她不敢笑得太过分,因为她怕肚子上已经开始愈合的伤口再次开裂。      管家深吸了一口气,她的坏心眼也被刺激出来了,因此说了原本准备过几天再告诉陈妤的话:“主子,陛下前几天就说……说请殿下去处置琼亲王殿下。”      陈妤:“……”      “主子,陛下还说……先养伤,等您伤好了再去处置不迟。”      陈妤的心里也一下塞进了各种杂七杂八的东西。      ……      伤筋动骨一百天。      陈妤的骨头虽然没断,但是养伤也足足养了两个多月,才算是被允许随意活动,不再随时被盯着了。      不过大夫和皇帝放心了,不等于苏辰也放心了。      就在陈妤被诊断伤势已经完全恢复的那天晚上,苏辰持着灯,细细地去看陈妤肚子上留下的一道相当狰狞的疤痕。      疤痕像是一条肉虫,鼓鼓的,赖赖的趴在陈妤紧致白皙的肌肤上,显得恶心极了。可奇怪的是,苏辰看着看着那伤,不但不觉得恶心,还忽然就亲不自禁地吻了上去。      然后……      然后一个吻解开了那个矜持的,关于动词属性的爱的禁锢。陈妤一直藏在肚子里的色心开始剧烈地,无法遏制地跳动起来,一起动的,还有“吱呀吱呀”作响的床。      诶呀,有一种古老的运动,早已让某人盼望了很久,如今终于成真。      ……      再然后……所有声音都安静下来。      她和他互相拥抱着,睡着了。      此时此刻,那些让人七上八下的,乱七八糟的事情都已经被彻底遗忘,还有什么,能比一场好眠更重要呢?      尤其是天已经快亮了,再不睡,可就来不及啦。    番外一则   时隔多年,我又一次跪在玉阶之下。      仰头张望,我看到女皇陛下已经比当初不知苍老了多少。      尤记得第一次与她相见时,是她来探望病重的母亲,我正伺候床前,那时不过十五六岁。她问过我的年纪,对母亲说,后宫就要选秀,不为她自己选侍君,而是要为几位皇女挑些好苗子培养。母亲在她走后,摸着我的脸,对我说,一辈子,都不要嫁给皇家人,皇家无情。   传说,原本陛下想把我指给大皇女做个侧君的。后来母亲的烧都没有退,就抱病领命出征。她把我带在身边一同上了战场,战场上的血雨腥风掩去了我本该入宫待命的命运,却也夺去了母亲的生命。      我想,如果早知道即便如此挣扎,有一日我还是会嫁入皇家,那么……或许……      但不管如何,母亲还是去了。      她的老部下对我多有照拂,陛下封我为将军——我朝的第一个男将军。但是却永远地把我留在京城,让我的头衔更像是一个笑柄。      我其实不会做官,也不会爱人。   我什么都不会,只除了会在战场上杀人,在战场下默默裹扎自己的伤口。      至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她会救了我,我是指我的妻主,陛下最宠爱的二皇女,最亲近陛下的贵人。她娇贵,任性,喜怒无常……我不爱她,我甚至厌恨她的贪得无厌,但她是我最后的救命稻草。我还有一个妹妹,她还没有长大。      直到有一日,她喝醉了酒。      醉酒的她,特别地安静,只是静静地拽着我的袖子,不笑不闹,呆呆地看我,看着看着,忽然一歪头,对我说:“你知道吗,苏辰?如果明天我死了,母皇肯定会特别开心。”      酒醒之后,她忘了所有。她依旧那样娇贵,任性,喜怒无常,她依旧是那个陛下最宠爱的二皇女,也是最孝顺最亲近陛下的那个二皇女。      但我总觉得,有什么不一样了。      然后我看到她和陛下之间的互相猜疑。不是不亲近,不是不爱,但依旧有猜疑,有试探。      最早我以为是她意图谋取皇位,后来我以为是陛下想把皇位留给她最喜欢的女儿。      后来才发现,不是这样的。      天底下最尊贵的人,往往是最可怜的那一个。      我想我终于看到了陈妤灿烂笑颜背后的脆弱和不安全感。   如果是一个人,她总是会在睡眠中缓慢地蜷缩起来,把被子死死地抱在怀里。如果是一个人,她总是会在清晨第一声鸟鸣的时候,忽然从梦中惊醒,带着惊慌失措忽然坐起。如果是一个人,她会对着茶杯上的描花,对着池塘里的枯叶,一坐一天,不言不动……如果可能,其实我很希望她可以不再是一个人。      我想陪伴她,给她宠爱,真的。只是直到这个时候,我却发现,如此的我,如何配得上。      我什么都不会,只除了会在战场上杀人,在战场下默默裹扎自己的伤口。      而她,值得更好的。      ……      玉阶之上,女皇陛下问我,是否想好。      我轻声回答,是的。      我愿意留书离开,愿意投戎边关。她会忘记我,然后自有红袖为她添香研墨,她自会找到她自己的幸福,拥有一群可爱的孩子,儿孙满堂,天伦之乐。而我,则可以一柄长枪,为她永远守护这一片安宁详乐。    糖衣(一)   立秋之后,天气凉了又热。      民间的百姓扇着扇子嘟嘟囔囔,一面擦着自己的满头大汗,一面费力地哄着吓着哭闹不休满身汗水的孩子——皇家却没有这个苦恼。      去年深冬积存在冰窖里面的碎冰还有盈余,全在这最后的热天气里被皇帝分赐出来。于是,冰镇的饮品,冰镇的水果总是随时被供应着,屋角也总还有一盆碎冰,默默地散发着冷气。      不过对于正被囚禁待审的三皇女而言,似乎就没有这么好的待遇了。      没有冰,没有水果,只有白水,还是带着一股泥土味儿的水。      她被单独拘禁在冷宫内的一个偏室里,那间屋子小得可怜,一半放床,四分之一放马桶,只剩下四分之一,有一只缺了一条腿的凳子,和一张中间裂了道大缝的桌子。三皇女把所有得到的,用来写忏悔和自我交代的笔墨纸砚都裹在了一起,去垫了那凳子的缺,然后坐在上面,趴在桌上,呆呆地看着被木条钉死的窗户。      按理说她应得的待遇比这要好。可这皇宫中,谁不是捧高踩低?她是造反,是逼宫,没人相信她还能咸鱼翻身,那么……欺凌一个皇女显然就变成了一件乐趣无穷的事情。看守的侍卫有恃无恐,驳回她的所有要求,哪怕她要求的只是一次洗澡,一件干净衣服,或者一碗温热的饭菜……      汗水,尿水——屋内各种难闻的气味在高温的酝酿下交杂在一起,三皇女这辈子都没有遭遇过如此难堪的境遇。可是此时的她,却显得平静万分。她的神情是木然的,呆滞的,仿佛正在梦游。      在此之前很多天,她也大声的喊过,骂过,也低声地哀求过,甚至软弱的哭泣过,可是都没有用……      她没想过自己会败得那么惨,惨烈到根本没有还手的余地。      啊,那些一心一意说要追随自己的人,为什么竟然会是母皇的人?那些赌咒发誓说要保守她秘密的人,为什么竟然都背叛了她?她想不明白,她只是发现信赖过的人原来一个个都恨她入骨一般,只等着看她死,全不相救。      而她的母皇,大约是已经心寒,连再见她最后一面也不肯。      她写了三封奏章——一封如一个羞怯的臣子一样反复赞颂她的母皇,一封如一个犯了错的孩子一样努力回顾自己的童年,最后一封她咬破了自己的手指涂着血来写她所有的懊恼,可是每一封都毫无回音。她试着哀求,试着辩解,试着扬言自己没错来激怒对方,也试着表达自己已经知错已经痛改前非已经大彻大悟……都没有用。      于是这个女人,开始自暴自弃。      她拒绝再回答任何问题,也拒绝再询问任何问题。她只想着,如果一定要死,那么应该死得稍微有尊严一点儿。      ……      门外传来细碎的问询声,门上的锁链开始淅沥哗啦的响。      钥匙插入锁眼,正在转动。      有人来了。      三皇女把脸埋到自己的胳膊间。      这两个多月以来,每一日,这个时候,都会有人自称是带了皇帝的口谕来问话,每日都逼迫她重复一遍自己究竟都做了什么,都有哪些同党,都是如何的大逆不道。此外听不到任何消息的她,已经快要崩溃了,丝毫不想再面对这一切。      但是这一日,门开了,却没有往日她熟悉的那一句“奉今上所命,三皇女听询”。      她只听到脚步声走近她,任何就立定没了任何声音。      三皇女困惑地抬头——看见了陈妤。 糖衣(二)   陈妤从走进冷宫之后就开始心情低落。      冷宫之所以叫冷宫,并不是因为这里关着被皇帝冷落厌弃的君侍,而是因为这里鲜有人来,冷清得很。皇帝人挺不错,即使是她不再喜欢的男人,也依旧得到相对的优待。如今的冷宫只是用来关押那些犯了重罪的,却又身份特殊不好关进别的牢房的人——比如三皇女这样的。      所以,陈妤知道这里的环境不会好,只是不知道会这么差。      她难以想象,会有人有如此的胆子作践一个皇女。哪怕这个皇女曾经对她举剑而对露出过刻骨的恨意,哪怕这个皇女甚至于辱骂过当今的皇帝。可是,在陈妤的理解里,母女之间哪有长长久久的恨?这些傻瓜的侍卫为了一时快意如此,就不怕万一皇帝知道了大怒?何况就算是皇帝不知道,别的皇女看在心里也难免不满。      比如此时此刻,陈妤并没觉得是刺了自己一剑的女人得到了报应,相反,她觉得是自己一直疏于关照的妹妹遭到了虐待。      陈妤脸色难看,走进屋,也不嫌弃三皇女一身气味难闻,也不管三皇女满眼惊诧和恨意,只犹豫了一下就伸手拽起面前的女人,直接拉出屋,拉到院子里面来。      三皇女伸手挡住眼睛,阳光有些刺目。      然后她觉得自己似乎闻到了一股香味,食物的香味。      她放下手臂,看见面前一个矮几,上面四五盘菜围绕着一只烤鸡。      那是只童子鸡烤出来的,完整的,仰着脑袋,挺着胸膛,翘着翅膀,两条腿又粗又肥,皮上冒着油光,肉里泛着香气。      她咽了咽口水,坐到矮几旁:“给、给我吃的?”      陈妤努力了一下,扬起嘴角的一抹笑,伸手要去端盛着那只鸡的盘子。      然而在陈妤的手指碰到那盘子之前,鸡就已经被三皇女一把抓了过去。      牙齿和手指都很忙,三皇女努力地吞咽着那只鸡,大口大口的吞食着鸡腿,甚至连被烤得酥脆的骨头也不吐,一起咬下去……咬着吞着,三皇女抱着那鸡开始抽噎地哭。      侍卫们早已在陈妤的示意下都退出了院子,守在外面。      陈妤玩弄着手里的一支匕首。她记忆中的三皇女是极挑剔的,极讲优雅的,吃整鸡,是一定要让下人用镶着宝石的金柄匕首把鸡肉一小条一小条地从骨头上挑下来,去了鸡皮,放在盘子里,才肯用筷子夹了细细的吃的。不过现在看来,她特别带来的这支匕首怕是没用了。      三皇女用脏兮兮的袖子抹了一把脸,收了眼泪,然后又去咬那只鸡,直接咬到了鸡屁股上,鸡屁股上的油溢出来,顺着她的下巴开始往下流。      陈妤不忍再看,微微扭了脸,说:“我来你这儿之前,先去你府上探望了妹夫。”      三皇女并不吭声,继续啃鸡屁股。她打定主意,这只鸡,是不吃白不吃的,她实在是饿坏了。但是陈妤,她绝对不理,绝对不会回应对方的一个字。      陈妤又说:“这烤鸡,还是妹夫说你爱吃,请我一定给你带来的。”      三皇女开始啃鸡翅膀。      “妹夫怕我不肯,把头上身上的首饰都摘了下来。见我不要又怕是我嫌弃,连你们订情的玉佩都给翻了出来。”      三皇女开始啃鸡脖子。      “妹夫最近身子不好,晕过去几次,请了大夫来看,已是有了四个月的身孕。你快要做母亲了。”      !!!      鸡脖子卡在三皇女的嗓子眼,三皇女像是那只可怜的烤鸡一样,翻着眼睛仰着头挺着脖子呆住了。 糖衣(三)   陈妤拎着烤鸡去找三皇女的时候,皇帝却正拿着一本奏章满地乱转。      刘贵君提着一手衣裾,一手端着参汤走进屋内。放下汤,伸手接过皇帝正在撕扯的奏章放在一边,温声劝:“陛下,不肯吃东西,那就喝点参汤吧。”      “不喝!”皇帝抓起另一本奏章,继续撕扯,一边撕扯一边满地乱转。      “陛下!”刘贵君抢过皇帝手中的又一本奏章。      女皇毫不反抗地让她抢去,然后伸手拿了一本心的,继续放在手里揉搓。      “陛下……”刘贵君无奈了:“二殿下能处理好的,何需如此担忧。”      “如果是你在逼着自己的一个女儿杀掉自己的另一个女儿,你会不觉得心慌意乱吗?”皇帝猛地回头,用渗人的目光盯着刘贵君问。      刘贵君心底一颤,抬头强笑着:“二殿下宅心仁厚,也许不会呢。”      “可是她带了一把匕首去。”皇帝说:“虽然……她本来就该死,虽然……自尽已经是最体面的方法了……虽然我只是想用这个机会逼着妤儿心狠一些,但是现在我后悔了。”      按理说,造反,肯定是诛九族的罪。      不过三皇女是皇帝的女儿,真要诛九族,皇帝先得给自己一刀——所以,处理肯定会有所不同。      再怎么不同,皇帝也恨得恨不能将居然真的敢造反的人千刀万剐。可再怎么痛恨,那是她的亲女儿。亲女儿的爹,已经被降了封号,降到了最低的级别,软禁在宫内,据说每日里以泪洗面,眼看着都愁得头发花白骨瘦如柴了……那好歹也是宠爱过的男人啊,那孩子好歹也曾经趴在她的膝盖头努力讨好她对着她笑啊。      杀了吗?不忍心。圈禁吗?不甘心。      那是逼宫啊是造反啊,有同党供认那孩子一心一意觉得能赢了这一场,连幽禁女皇本人的别院都准备好了啊,何况那孩子眼看着败了,还一剑捅进陈妤的肚子。因为偏心陈妤,她的其他儿女已经开始恨她,如果再因为心软偏心了这一个,闹得陈妤也开始恨她可怎么办?      女皇本人也许是个好皇帝,但肯定不是一个好母亲。她不知道怎么办,就把事情推给陈妤,想着怎么处理都归对方来定,总不能再怪她偏心,还能让陈妤出气,顺便历练下未来的皇位继承人。见见生死,今后才好掌管江山。谁的盛世功业不是建立在万人枯骨之上的?      可推出去了,她又更加内疚和不安。让那么干净天真的孩子手上染了自己亲姊妹的血吗?放任那边手足相残吗?这一步棋走出去就无法后悔。      这种无法后悔的选择让女皇心烦意乱,她甚至忘了只需要她重新说句话下道旨就能挽回一切。她机械地觉得一切都交给了未知的命运,而她无法再插手。      女皇尽力拖着这件事,直到终于拖不住,陈妤自己养好伤,拎了东西去了。      啊,都带了什么东西?      烤鸡?——送行的饭吗?!      匕首?——用来赐死的吗?!      女皇团团转,压根就没觉得陈妤带烤鸡是因为听了三皇女正君的要求,更没觉得那把躺着都中枪的匕首只是陈妤带着,准备豁出去了像个下人一样伺候三皇女吃鸡准备的,她满心猜疑。同样猜疑的,还有三皇女本人。      她已经咳出了卡住的一小块鸡骨头,也已经从那个惊人的消息中恢复过来。然后她看着陈妤手中那把亮闪闪的匕首,开始苦笑。      苦笑中透露着她前所未有的低三下四,她在哀求,毫无底气的哀求:“可以求你一件事吗?” 糖衣(四)   当陈妤玩着匕首看三皇女各种啃烤鸡,当女皇撕着奏折听刘贵君各种安慰,苏辰正在绕着灶台各种暴躁挠头,他一直转到陈妤回来,才停止折磨可怜的厨房。一低头,他瞅见自己的鞋底已经被磨破了。      苏辰最近正在学习做饭。      他不小心再一次把菜给炒糊了,第无数次的再一次。      要么说呢,每个人都有自己擅长的事,也有自己不擅长的事,如果是一只鸡,就不要去学习游泳,如果是一条鱼,就不要去学习飞翔,如果是一个厨房杀手,就不要挑战自我去下厨,可是苏辰之前很自信地拍着桌子说:“我一定能学会做饭!”现在他后悔了,来不及了……      每个人都想在自己的恋人面前展现自己是如何的完美,都想满足恋人的各种需求,尤其是洗手羹汤,看着对方被自己喂饱,那是一种极大的幸福和满足。只可惜……不是想就能做到的。      陈妤撑着腮帮子,径直坐在桌前等,她问:“苏辰,你做的饭呢?”      之前陈妤出门,苏辰答应她,等她回来要用他亲手做的饭来慰劳她。      苏辰:“……”      他拿出白水煮鸡蛋一堆,这个是最好做的了,是最完美无缺十分成功的了。不过他还是有所隐瞒,煮鸡蛋的时候他总是克制不住地走神,而每次等回神,水已经扑了出来,扑灭了灶下的火——光重新点火烧水这项工作,他今天下午做了六次。      陈妤挑出来一个小的,一边剥壳,一边说:“苏辰,你知道吗?我今天去告诉老三她快成为母亲了,你猜她做了什么?”      “做了什么?”      “她要了纸笔,给她正君写了封休书,哀求我一定送去。啧啧,那神情,那眼泪汪汪,看着都不像老三了。”      “……”      “我就不明白,为什么会是休书呢?而且休书里面写的原因还是她正君无子,所以休掉。”      “我觉得我明白。”苏辰说。      “哦?为什么?”      “你可以去送那封休书,看看她们怎么说……”他犹豫了一下,又问:“三皇女殿下,已经自尽了吗?”      “咦?为什么会自尽?”陈妤大惊,她相当脱线地想着:“做母亲有这么痛苦吗?至于又休夫又自尽的么……”      “你带去了匕首,不是给三皇女准备的吗?”苏辰提示。      “是啊。她正夫说的,她爱吃整只烤鸡,吃烤鸡还要用匕首割着吃。”      “……”      苏辰一瞬间有一种冲动,他想站起来掐着陈妤的肩膀变身成咆哮帝。      不过他没来得及。      陈妤的鸡蛋剥好了,白白圆圆嫩嫩的一颗。然后她抬手,把鸡蛋塞进了苏辰的嘴里。      苏辰僵硬地咀嚼着,整颗咀嚼着。      于是他的腮帮子鼓了起来,一向僵硬的线条和缓柔软下来。与此同时,他还瞪着眼睛看着陈妤。      陈妤笑,戳戳他的脸颊:“之前就看你沉着脸,坐卧不宁的,原来是因为这事儿?我没想杀她,虽然我不在乎,可母皇会后悔伤心的。虽然因为她……死了不少人,不过那些死亡也不能完全归罪于她。你这样一说,我倒明白了,看来我得尽快再去趟她王府啊,可千万别想不开一尸两命那我罪过可就大了。”      她原本确实不在状态,不过现在已经在各种暗示明示后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苏辰还在努力瞪眼,同时努力吞那颗鸡蛋。      陈妤看着他那副样子,笑起来,笑得牙齿都露了出来,雪白雪白的。 糖衣(五)   陈妤到底没能得到机会去看自己的妹夫。在她剥好第二个鸡蛋之前,皇帝就派人来了,召她进宫。      女皇陛下说:“朕想了太久了,最后朕发现还是不能自已地想要见一见她,见一见朕那个不成器的女儿。”      陈妤回答:“想见就见吧。”      “可是朕不敢见。”女皇说:“她恨朕,万一她骂朕怎么办?朕怕自己会哭出来。”      “不敢的话,就别见了。”陈妤平淡地回答。      “可是朕还是想要见。她是朕的女儿啊,小时候朕亲手抱过她的啊。”      “……”      女皇烦躁地揉着手里的一封奏折,那折子已经快被揉烂,因此露出了一些暗红而凌乱的字迹——那是里面是一封血书。      陈妤不是很能理解这种感情。她不是一个合格的皇女,她不太懂得权利究竟因为什么会被看得比亲情还重要,她也不是一个很合格的亲人,她没做过母亲,也不大会做姐姐妹妹,她所会的只有两件事,第一件逃避,第二件还是逃避。她习惯用撒娇,习惯用假装木然不在乎顾说左右而言他……但说到底这一切手段都是逃避所有的不愉快。   按照陈妤的性子,她才不会纠结这种问题。她会烧掉让自己难受的血书,然后去洗个澡,好好睡一觉,然后去饱饱吃一顿,然后继续睡觉……   只是如今,女皇逼着陈妤,不许她逃。因为女皇自己也想逃,可是逃不掉,于是总要拽一个人来和她一起。      陈妤笑了笑,她不顾女皇的挣扎,直接代替女皇下旨:“召三皇女来,母皇想要见她。”      啊,是了,如今她有这个权利。   顺着三皇女的藤,摸到了其他的几位皇女。这个人的爹和那个人的姨夫有可能是一个人,不是一个人也可以是要好的闺密……大家或多或少都是相识的,都是连在一根藤上的瓜,拴在一根线上的蚂蚱。仅存的几个勉强算是清白的,除了幼小的还不懂事的,就只剩下陈妤一个。   陈妤得到了脆弱的女皇的所有的信赖,得到了所有的权力,包括站在女皇的面前,替她下她不敢出口的命令的权力。      女皇一言不发,她还在撕扯蹂躏三皇女之前写的那封血书。      陈妤瞧着她,忽然觉得心底一疼,她凑过去,扶住女皇,柔声劝:“母皇,不要担心。三妹的正君,我的妹夫,您的女婿有喜了,太医说一定会倾尽全力保他父女平安,我这个姐姐都替她高兴,咱们家又要添丁了呢。三妹以前不懂事,如今也要做母亲了,她自己必然会懂事的。一时半会儿的,这事遮掩不过去,先软禁了她在府里,等以后咱们再慢慢回寰……”   顿了顿,陈妤瞅瞅女皇的神色,小心地赔笑,说着自己脑子里乱哄哄涌现出来的话:“您看您这幅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姐妹真就要你死我活让母皇为难一样。说什么,她都是我妹妹,不是一个爹,也总归是一个娘,那是亲妹妹啊。您也别气,虽然人人都说她这样滔天大罪该死,可我觉得她还是该活着。已经死了不少人,不应该再继续死人了。一个皇位……一个皇位不值得这样,大家不都应该盼着这个国家好么,其实我一直在想啊……”      她没来得及说出她在想什么,因为女皇忽然变了脸色。      女皇把手中那封已经被揉烂的血书拍到了陈妤的怀里:“你看看,你看看这封信,再和我说你想什么。” 糖衣(六)   三皇女现下的状态,要比上午陈妤见到她时好得多。   大家敢于折磨一个失势的叛贼,却绝对不敢得罪一个风头正盛的,有可能成为下一个皇帝的皇女。于是托陈妤那只烧鸡的福,三皇女得以在一桶热水里洗了澡,换了衣服,梳了头,被人盯着在院子里面散散步晒晒太阳。   她的精神状态也因此镇定了不少,尽管举手投足间依旧流露着一丝畏怯和落魄。      女皇看着跪在石阶下的女儿,心里不好受。   但她没有立刻把三皇女叫起来,而是尽量平静而冷淡地问:“你知错了么?”      出乎意料地,三皇女抬起头,看了女皇一眼,直起身,声音响亮地答:“我有罪,但是我无错。”      陈妤原本正摩挲着那血书沉思,听见这话不由吃惊地看向自己的妹妹。不过她没有说话,没有插嘴,只是安静地在一旁看着,听着。      几个时辰以前还满脸哀求和畏缩的女人,此时却被一种莫名的力量支撑着,挺直了腰杆,大声地说:“我有罪,作为一个臣,窥视皇位便是儿臣的罪,但是我无错!作为您的女儿,一个皇女,期待得到认可期待得到重视,我没错!”      “哦?”女皇的眼睛中闪着光:“你觉得你带兵入宫不是错?你觉得你刺伤妤儿不是错?”      “那也是被母皇逼的!”三皇女高声顶撞:“是母皇偏心太过,让人无法服气!不服气,就要靠自己的努力和行动去争取,去获得,那也是母皇你教给我们的!陈妤有什么好?大姐比她生得早,也是名正言顺的帝后所生的嫡长女,是太女,可是您什么时候真的这般宠过大姐?陈妤的爹死得是早,死前是得您的宠,可到底也只是个贵君而已,怎么她爹死了以后就能追封皇后?就为了给她一个嫡女的身份母皇您甚至差点废了大姐的亲爹!”   “我们兄弟姐妹几十个,谁不是费尽心思想让您多看自己一眼?一眼就好!可怎么就见您疼她?三九严寒,我们姐妹哪一个不是摸黑起床,早饭都不及吃就赶去听课,冻得手都僵在一起,还要练字?三伏酷夏,我们姐妹哪一个不是在太阳地里蹲马步练拳法?唯有她,只需要逃课,睡觉,吃点心……可结果呢?结果是您轻飘飘一句妤儿一向最乖了,最近如何啊,还小呢,好好玩吧!母皇,人心都是肉长的,人都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可是您呢?”   “您喜欢她,是啊……所以她任性妄为都是直率坦诚,所以她游手好闲都是不慕名利,她做什么都是好的……我们,我们做什么都不好!大姐小心翼翼,您说她心思过重,四妹向来聪慧多谋,您说她诡辩不实……我,我是反了,我是犯了罪,可我是让您给逼的!”      “你说够了没有?”女皇大怒。      “没够,您也别虚张声势地吓唬我!”三皇女站了起来,不屑地鲠直了脖子:“拿这幅虚张声势的样子,拿腔拿调地给谁看?我就是要说!反了也是被您给逼的!我是个女人,往大了说我想建功立业我想名垂千古,往小了说我就想做点事情不想被人当成金丝雀养着,我有错吗?可是您这样偏心,所有的都是陈妤的,什么都是妤儿最好,您从一开始就没给过我任何机会……”      “你给我住口!”      女皇大约是从来没想到自己会听到这样一番话,一时间气得脸色煞白,喘不过气来,瞪着一双眼睛看了三皇女很久,回身抽了剑直接就向三皇女砍过去。 糖衣(七)   知道什么是遗传作用么?遗传作用就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遗传作用就是,三皇女造反,她觉得她是被自己的至亲,被自己的母亲逼的,而女皇想杀三皇女,她也觉得自己是被自己的至亲,被自己的女儿逼的。      这一对母女,从来没有什么时候意见一致充满默契过,却在这一日,见面时,因为内心的恐惧和惶然而不约而同地依照本能开始推卸责任,开始寻找自己的委屈自己的无奈自己的愤怒理由。      女帝气得浑身发抖,一时间哽住再说不出更多的话来。      嗯,如今几个儿女与自己走到这一步,她知道自己有责任,知道要怪自己疏忽,也知道自己是偏心,而且偏心得厉害。她也不是完全不后悔不内疚的。但是被自己的女儿这般指着鼻子顶撞,她的那些愧疚全都在瞬间消失了。   是的,她没向宠爱陈妤一般宠爱其他的儿女,可是她对那些孩子要求严格,不过也只是做了一副严母的样子,希望督促着孩子们上进而已。是啊,她没把这些孩子一视同仁当做也需要呵护娇宠的儿女,可这些孩子又何曾向陈妤一般把她当做可倚靠信赖肆意撒娇的母亲了?   陈妤……最早她只是想着一辈子养着陈妤,不要她出息也好,她从没想过要把皇位给陈妤……她现在会这么想,还不是被其他这几个女儿给逼的么?甚至于,如今她想要把皇位给陈妤,难道陈妤就是得了便宜么?她自己都心疼身边的这个孩子就要没了纯真没了自由,可这些……      这种不论是来源还是内容都很复杂的,混合了些微委屈的愤怒让女皇真的是失控动了杀心:“这般孽子,留之何用!”      她是认真的,之前所有的希望和解的犹豫都已经不在了,她只是想要杀死面前这个在逼迫自己的女人,想要杀死面前这个冒犯了自己尊严的女人。      可是,那剑飞快地劈出去,却停在了三皇女的脖颈处,没能再向前半分。      一直关注事态的陈妤伸手死死地握住了女帝的手腕,止住了她的剑。      “母皇,三思。”      陈妤一面使了个眼色对三皇女说:“三妹,你先下去。”一面瞥着女皇的神色,伸手夺过了剑,丢在地上,又扶住女皇。      她小心翼翼地,柔声地劝:“母皇,那是我三妹,那是你三闺女,是你的孩子。孩子不好,可以骂,可以打,可以罚,可是不能杀啊,人死不能复生,后悔了就来不及了。那是你的骨肉,也是我的血亲,对不对?您看在我的人情上,别气我这个傻妹妹,她就是……”      三皇女扭身,本已走了几步,此时又冷笑着回头,说:“陈妤,你管谁叫傻妹妹?你才傻呢,你们全家都傻!你以为我会念你的情?你犯不着在这里装什么好人扮什么姐姐,你不配做一个姐姐!你眼里除了你自己,这些年来又还装了谁?你别拿我来装好人,我受够了!”      陈妤不说话。      女皇也不说话,只看着三皇女的背影消失在侍卫的簇拥中,慢慢远去。      过了很久,女皇才开口。那时她的声音平静了很多,和往常一样缓慢而充满威严,她问:“妤儿,你看了那那孽子的血书,有什么感想?”      陈妤展开手里的信,举在自己的母亲面前。   被揉得皱巴巴的微微泛着黄色的厚宣纸上满是暗红色的一团一团字迹,全都糊在了一起,完全不能辨认。   这信到她手里时,已然就是如此。    糖衣(八)   陈妤再次回到自己的家里,已经是晚上。      天都黑了,肚子都饿了,她万分感慨。      感慨而感动。      感动得原因很简单,她喜欢着的男人,苏辰,正提着一个灯笼,站在门口迎接她。      这回,有温热的,丰盛的食物等着她——当然,不是苏辰做的。王府中的厨子在关键时刻还是很给力的。      苏辰已经吃过了,这些都是给陈妤准备的。      陈妤不顾一切地搂住了苏辰的腰,紧紧地拥抱,深呼吸。然后她觉得自己心底的那些郁结都一点点散去。洗过手,她一面在苏辰笑盈盈地注视下进餐,一面嘟嘟囔囔说着杂事。      “母皇今天心情不好,和老三狠狠地生了一场大气,差点儿亲手杀了老三,她确实是气坏了,不过我看不要紧。依我说,有个人刺激刺激她也挺好。”      “嗯。”苏辰应了一声,拿起一个汤碗,又拎着汤勺,有些犹豫地看着一大盆鸡汤不知道该不该下手。      “老三之前写了封血书给母皇。也不知是不是被母皇揉得,到了我手里时,字都糊在一起,完全看不清了。母皇神色挺难受,也不知里面究竟都写了什么。厄……说起来,那信一股腥味儿,怪恶心的,可也不知道怎么当时拿在手里还挺想翻来覆去多看几眼的。”      “哦。”苏辰瞥了一眼陈妤,终于下定决心,开始盛汤。      “可老三也真是,抽的哪门子疯?早上见她还缩成一团的怕死模样,也不知怎么到了下午就忽然疯狗一样见谁都咬……不过母皇还是准了我的意思,诏书已经下了。就说老三是被奸人蒙蔽胁迫才犯下大罪,判了圈禁。不管怎么说,这样她们一家还能在一起,也不至于缺了吃喝,以后的事儿……以后再说吧……”      “唔。”苏辰点头,眼睛却看着管家。他盛好的那碗鸡汤被管家接了去,此时管家正用一把小勺子挑出汤里面的细碎葱花——陈妤喜欢喝放了葱花煮出来的汤,却讨厌喝汤的时候里面有葱花,这一点,苏辰以前从没有注意过。      陈妤还在碎碎念:“其实看着老三那样子,我都有点难受。虽说……我们关系是不好,平时连话也不说,可到底是姐妹,出生也只差了不到一年。小时候,母皇逼得紧了,我还抄过她写的八股文给母皇交差……如今,怎么就到了这种地步?”      “会好起来的。”苏辰劝劝,伸手又接过管家手里的那晚汤,自己拿过勺子开始捞里面剩余的几朵葱花。      “是啊,会好起来的。”陈妤点点头:“等她孩子生出来,她就知道当妈有多不容易了。母皇是宠我宠得多些,可也不是完全不在乎她们……唔,说起母皇,她今天问起你,还问起那天丞相来探望,都说了些什么。”      “……你怎么回答的?”苏辰的手颤了一下,他假装不介意地继续挑着葱花,身体却明显僵硬起来。      陈妤说:“我回答说你挺好,丞相也挺好,说了几个笑话逗我开心而已。母皇说,都好就好,然后让我从明天起日日跟着上朝听政。”      “哦。”      “……苏辰,你不要紧吧?”      “当然不要紧。”苏辰抬着头,对着陈妤很自然地笑:“你为什么要这么问?”      但是陈妤知道他的笑半点都不自然,她指指苏辰手下的那碗可怜的鸡汤,说:“可是你把汤和鸡肉都舀出去了。”      苏辰低头。      果然,碗底只剩碎葱花三四朵,孤零零地沉在碗底。碗外,倒有淅淅沥沥的汤汁和鸡肉。      “……” 糖衣(九)   饱暖思X欲。      这种在某个世界会因为河蟹而被屏蔽掉的欲望也被满足之后,陈妤玩着苏辰的手指,假装只是漫不经心地随口问:“你最近很不安,怎么了呢?”      苏辰也假装漫不经心地轻轻叹了口气,把头埋在枕头里,呢喃了一句“困了”,就开始打轻微的呼噜声,装睡。      “……”陈妤。      “呼噜呼噜……”苏辰。      “……”陈妤。      打鼾声停了。      苏辰不安地动了动。      他的手还被抓在陈妤的手里,此时正被陈妤放在嘴边,用牙齿轻轻地啃。      陈妤不肯放手。      于是苏辰回扣住陈妤的手指,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轻松地说:“你还记得那天丞相来……”      “嗯?”      “她讲了很多事情,很多以前发生的,历史上的故事……”      “唔?”      “我以前从不知道那些事情,我没看过什么书……可是……我想……”      “什么?”      “你说……你以后会……嗯,你以后会那个么?”      “哪个?”      “我……你……我是说……那个……厄……丞相她……”      苏辰的努力失败了。      他一点也不轻松,而且紧张到根本不能把话说完全。      于是陈妤开始努力地回想丞相都说过什么。      陈妤对自己好奇的母皇说,丞相只是给她讲了几个笑话。从某种角度来讲,这是实话。丞相嘘寒问暖之后,开口第一句便是:“听闻二殿下养伤闷得很,老臣这里恰有几个笑话,不若讲来给殿下解解闷。”      笑话的主角,自然有男有女。这些男女出身不同,她们曾经出乎所有人意料地相爱,坚定地相爱,她们互相包容,互相支持,她为了他可以不要江山不要其他俊男美少,他为了她洗手羹汤委屈求全……然后时间流逝,她和他相互成仇。啊,为了爱情,有些人曾经负了天下,要美人不要江山,有些人曾经负了家族,弱水三千只取爱人那一瓢……最后,却只是个爱情被用光了,激情被耗尽了,人被逼死了的惨烈结局。国破家亡,她们的爱情最后被后人唾弃,被嘲笑。      丞相说:“这么多的人,曾经富有才名,却都逃不过这般下场,多么可笑。”      陈妤撑着腮,跟着一起,懒洋洋地笑。   她知道更多的,关于红颜薄命,祸水倾国的故事。可她不觉得那有什么,她根本没往自己身上联想过。      ……甚至于……现在苏辰终于克服了自己的恐惧提起来,陈妤也想歪了。      某种念头在她的脑海中一闪而过,她跟随自己的本能,带了些戏谑地问:“苏辰,这般磕磕巴巴的,你不会是担心我以后爱上别的男人,坐拥天下佳丽,冷落了你吧?”      “当然不是!”苏辰坐起身,因为担心被讨厌,所以格外认真地回答:“我又不是那些见识短浅的妒夫。妻主的人品,三夫四侍都是该当的,若登基为皇,后宫无论多少人,只要不违祖制,我就都应该支持妻主的,不是吗?”      是个屁!      苏辰的担忧依旧是苏辰的担忧。      而苏辰的不担忧此时成为了陈妤最大的担忧。      原本准备好的那一句“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肉麻表白此时早已插上翅膀飞去了九天云霄之外,她的心在瞬间有如被一万匹草泥马践踏而过,疼痛不堪。      陈妤好想骂人啊好想骂人,尤其是在脑补了自己被多名猥琐男LJ之后,自己的男人还一面围观一面鼓着掌笑盈盈地说我支持这样的……坑爹的!有木有!!!      他怎么都不吃醋呢?他怎么都不吃醋呢?他怎么都不吃醋呢?……陈妤的脑海里最终只剩下了这一句话在反复回荡,最后她抓起苏辰的那只手,狠狠地,咬了一口。 糖衣(十)   听说过“疑邻盗斧”这个典故吗?   当一个人怀疑对方是贼的时候,对方哪怕只是单纯地笑笑,那笑容也会变成满怀了恶意试探的坏笑。同理,当一个人怀疑自己的枕边人并不爱自己时,哪怕对方对自己百依百顺,那顺从体贴也都变成了因为不爱而内疚的补偿敷衍。      苏辰的心底一直有一个结。他觉得陈妤不爱自己,他觉得自己对陈妤没有任何利用价值,于是……他觉得,陈妤对他只是一时的怜惜宠爱,不能长久。      他没有安全感,从没有过。      苏辰认真地解释,他不在乎她纳侍,不在乎她有别的男人。他的语气那么真诚,他的态度那么端正,但是苏辰自己知道,他在说谎。   他在乎,非常在乎。但他却不敢说自己在乎,他害怕被指责善妒,害怕被指责不知身份,害怕……被嫌弃。      他被陈妤咬了一口。      陈妤咬完,扭身独自赌气睡了。      苏辰的手上火辣辣地疼。他咬着唇,连哭都不敢,他根本没有落泪的力气。      他觉得,自己还是被嫌弃了。      啊!看吧,自己受到的那些体贴只是对方一时兴起罢?果然不是爱,而只是因为可怜自己才给予的这少的可怜的宠爱吧?      ——苏辰这么想。      ——陈妤其实也这么想。      从某些角度,这夫妻俩有着相同的,纠结的大脑回路。她们都不知道,也就不理解对方那种因为时代而深入骨髓的想法,只是按照自己所知道的那点可怜的东西,肆意推测对方的心情,然后按着错误的答案来行事。      这直接导致陈妤一晚上都没有睡好,很早就爬了起来,用过饭,就憋着一肚子闷气出了门。      她没再和苏辰说哪怕一句话。      她也不想继续留在家里看着苏辰那张木然的脸。      她害怕自己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让苏辰瞧不起,让苏辰笑话。      于是她溜达溜达进了宫。      前一日皇后托人传信,说想要见她。      啊……皇后,是皇长女的父亲,也是名义上陈妤的养父,陈妤当称他一声父亲。但是陈妤与他一向不亲近,还住在宫内时,除了必须的请安之外,陈妤一直绕着他走,等出了宫,连请安也往往被省掉了。      皇后的母亲曾经是丞相,皇后的姐姐曾经是手握军权的元帅,皇后的家族曾经富可敌国——所以皇后和皇帝之间有着一种极其复杂的,互相牵制,互相厌恶又必须互相妥协的关系。他只有大皇女一个孩子,对于这唯一的孩子他看得很重,对于唯一的皇位继承权也看得很重,因此他讨厌陈妤,讨厌皇帝的其他所有儿女和侍君。      只是曾经的权倾后宫早已成为过去,丞相已经换人,元帅已经换人,太女已经被废……皇后手中的凤印,甚至都已经被皇帝收去给了几位贵君代管,理由是他身体不好,宜静养不宜劳神。      被变相架空、软禁的皇后是恨的。      他依旧保持着当年那张艳丽绝伦的面容,可一双眼中却只有癫狂,他看着陈妤,一直看着,直看到陈妤觉得毛骨悚然。      宫侍为他送上药丸,皇后最近总说头疼,于是太医院给他开了方子,制了丸药,又裹上了糖衣。      皇后一面拿起那药,优雅地捏在指尖,一面带着一种微妙的诡异的笑,对陈妤说:“你知道吗?糖衣是甜的。”      陈妤不说话,只是仰头看着这个她并不熟悉的男人,她觉得奇怪,她不知道对方想要做什么。      “糖衣的甜,是用来隐藏药的苦涩。糖衣,其实是伪装,是掩饰……陈妤,你以为一切都会如你所想?你们害了我的女儿,你们废了她,你以为我会让你开开心心的得到她的太女位么?我告诉你……”      皇后的声音越来越尖锐,越来越高。      陈妤皱起眉头:“父亲,您失态了。”      “失态?哈哈哈哈……”皇后笑:“你别叫我父亲,你不配!等着吧,等糖衣化干净,你等着吧……我的母亲是死了,我的姐姐是死了,可我还活着呢!你等着收我的礼物吧!我不怕死,你,你和皇帝一道伤痕我的女儿,我可以忍。我想我忍着是为了要你给我陪葬,不过现在我改变主意了,我要……”      ……      忽然有侍卫在殿外求见,打断了皇后的前言不搭后语。      侍卫叩首,说:“二殿下,三殿下……三殿下去了,她、她遣散了府中下人,与三皇女正君一起服毒自杀。”      陈妤猛地瞪大了眼睛。      皇帝大步走入,她气势汹汹,裹挟着冷意瞥了一眼依旧面容带笑的皇后,对陈妤说:“老三的事情你先别管,刚刚有人来报,你府上出事了。”      “什么事?”陈妤茫然地问。      “……你的正君,苏辰,忽然晕倒了。”      ……      陈妤脚下几乎一软。      “啊哈哈哈哈哈……”皇后尖锐的笑声又响了起来:“报应,哈哈,陈妤,这就是我送你的报应啊……” 大结局   阳光灿烂,万里无云。      但这并不能掩盖冬季到来的事实。      当今陛下之长皇女,废太女正在她的书房里看着自己的几个孩子练字。一日被废,当初恩宠不再,莫说她如今被圈禁府中不能出门半步,便是她的孩子也受了连累,不仅不再能够进宫入学,且如今连个教书先生也再找不到,只能由她亲自教导。   不过倒也无妨,废太女苦笑着自我安慰,好歹总有一口热饭可吃,权当是偷得闲散,松心混日子也就罢了。   书房的门被推开时,她刚刚磨好了一砚台的香墨,正在眯着眼睛,就着砚台伸出指尖去掐毛笔上多出来的一根细细的狼毫。但是贴身小厮却沙哑着嗓子,喘着粗气地打断了她的平静。小厮说:“殿下,二皇女殿下来访!”   废太女的手一颤,墨汁倾倒,翻了一身。      ……      “你知道吗?”陈妤的脸色略有些苍白和疲倦,但还是很平静,丝毫透露不出她的来意:“三妹已经去了。如今四妹也病重,太医说,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      废太女一言不发。      陈妤觑了眼她的脸色,又说:“皇后……前皇后殿前失德,母皇把他圈禁在宫内,还在原来的宫殿,还是原来的人伺候着。母皇说,虽然废了他,好歹多年夫妻,也不愿亏待了他。母皇还说,她不想再立皇后。”      废太女玩弄着自己手里的一支茶盏,忽然冷冷一笑:“什么多年夫妻?人人都知道,母皇最宠爱的是你的父君,最疼爱的也是你这个女儿。自幼,你吃的用的玩的,哪样不是最好的?便到了如今,姐妹几个独你最骄纵,母皇还不是要把这江山打理清爽了送给你?”      陈妤抿了抿唇,又好脾气地笑了笑,她指指桌上摆着的一只小壶,道:“这是山楂果酒,也是别人送我。我今儿来拜访,亲姐妹之间一时也想不好该送些什么,听说你最爱酒,便带这个来与你一家尝尝,可千万不要嫌弃。”      废太女猛然抬眼,紧紧地,甚至有些恶狠狠地盯着陈妤。然后她缓慢地开口:“我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都还小……这酒我喝,一滴不剩地喝下去,只求你……求你给你的外甥外甥女们留一条生路可成?”      说到最后,她缓缓离座,然后就那么跪了下去。      “……”陈妤满脸茫然。      屏风后忽然就奔出三个孩子来,最大的一个女孩儿有十一二岁,面上还勉强镇静着,只说了一句:“母亲糊涂,怎不闻覆巢之下无完卵?”   另一个女孩儿尚小,只有五六岁,一个男孩儿大些,却也才八九岁,此时都抱住自己的母亲大哭起来。   抱头痛哭一阵,其中那个男孩儿忽然抓起酒壶来一扬脖,把酒都灌了下去,然后继续抱着废太女嚎啕地哭。      陈妤完全听不清她们都在哭喊些什么,但她觉得自己猜到了。      那男儿哭了一阵,两眼就开始往一起闭,被边上的一阵摇晃,勉强又睁了睁眼,却终于还是浑身一软。      陈妤凑过去把他接住,抱起来,无奈地感受到自己的腿正在被另外的孩子连咬带抓的泄愤……只好叹气:“这酒度数不低,怕是喝醉了,睡一觉就好……诶,大姐你把我当成了什么人?”      哭声顿停。      大皇女几乎是不可置信地盯着陈妤,半晌才说:“你……你不是……不是毒酒?”      陈妤:“……”   她有一种冲动,想要去街上大喊自己如何冤枉。至今,她都不是很能理解自家这些并不亲密的姐妹们都在想些什么,以前她给老三送饭,被当成送的断头饭,后来她去老四那儿探病送药,被当成送的毒药,现在她给老大送壶果酒,又被当成是毒酒……好人难为啊,明明她很努力地在度人所好,怎么每次都拍马屁拍到马腿上,闹得鸡飞狗跳呢?      大皇女几乎羞赧:“我……我以为……”      陈妤叹口气:“我来,是三件事,一件,来看看你,第二件,和你说说外面的事情……前皇后是你生父,总担心你惦记,母皇说,过些日子等他的癔症好些,再接你入宫去看看他……第三件,怕是要得罪了,你的三个孩子,母皇说了,要接进宫去带养。”      “……”      “舍不得肯定是有的,但好歹……大姐你也要为孩子的前途想想,母皇说了,就由刘贵君带养,你也知道,刘贵君没有自己的女儿,却是最疼孩子的,绝不会有亏待的,何况……”      犹豫了一下,陈妤又把何况之后的话吞了下去,没有说。      孩子之所以要接走,也是为了好好培养,皇帝有心从两个女孩儿里挑出一个来继承皇位。   三皇女的死——或者我们需要不厚道地感谢一下她全家献出的生命,让皇帝不得不彻底反思了一切。女皇在此之前一直觉得自己是不喜欢那个疯狂的,热衷功名的皇后的。可皇后如今犯下了这般的罪,又疯了,她却只觉得心疼,不忍……直到这个时候,她才隐约明白自己以前对皇后的容忍,以及对自己大女儿的苛刻来自于何处。女皇只是太忌讳皇后娘家的权势,不得不妥协一次又一次,以至于在太多的压抑之中忘记了自己也曾经和皇后有过甜蜜的过去。现在忽然把一切都梳理清楚记忆起来,女皇有些混乱了。   再者,不管是什么原因,陈妤实在是不适合做太女的,她的性子不适合,她的资历不适合,她的出身不适合……何况苏辰的昏厥,在当时激怒了陈妤,她以为是皇位之争也牵扯到了她的爱人。她对着女皇狠狠地,不顾一切地发了火,她说她这辈子就要苏辰一个男人,死了她就守寡……皇帝几乎被吓呆了,最后只敢要她继续摄政理事而已。      陈妤是赞同的。她瞧着大皇女的孩子还是不错的。即使有哪里不好,终究还小,现在教导起来还是来得及的。      她又一次,心安理得地推卸了自己身为皇女就应该为国家禅心竭虑的责任,她只急着关注自家的那个男人。      时到今日,她觉得她终于弄明白了自己对苏辰的心思。   有怜,有宠,更有爱,怜爱,宠爱,敬爱……苏辰其实远比她坚强,比她有责任感,比她更好……      ……      陈妤披着厚厚的大裘,却还是止不住一个接一个地打着寒颤。她觉得冷,非常冷。但是她并不进屋,只是在院子里面一圈一圈焦躁地转,时不时盯着那紧闭的房门,搓着手,徒劳地想用呵气来给自己增添些许温暖。      屋门终于被推开。      一个太医装扮的老妇人带着个小童一起弯着腰,倒退出屋,扭身见了陈妤,立时陪了一脸地笑迎上来,也不等陈妤发问,便答:“殿下放心,前些日子天气忽然转热,一不留神中了暑气晕倒也是常有的,这一番调养下来,老臣敢用脑袋担保,正君已经无碍。只是……只是正君之前身子不好,还要多加调养,否则于子女方面恐怕……”      是了,苏辰的晕倒其实只是个很简单的意外,穿得太多,练剑太狠,一时晕了,和别的都不想干。      陈妤点点头,面上忧色不减。      她之前还悄悄偷看了苏辰与苏母老部下的通信。西北战事将起,苏辰又在惦念曾经与家人沙场拼命的过去。京城里这么多年的打磨,看似是打磨掉了苏辰身上的野性,其实却只是使他的内心更加渴战。何况随着陈妤与他以为的那种纨绔子弟的形象越来越远,苏辰就越来越没有安全感。      陈妤担心,而且不知道该如何阻拦。      爱上一个不安于室的闷骚男人……是十分艰难的。      ……      三天后。      陈妤一个人醒来。      陈妤在外间的小桌上看到了苏辰的留信。      他居然请她休了他。      他终究是偷溜了,骑着战马,换了女装,要去从军。      有的人,一旦发现自己可能爱上了一个人,就会很努力地去追逐,去维护——比如陈妤。   还有的人,一旦发现自己可能爱上了一个人,就会很努力地去否认,去逃避——比如苏辰。      他不是不在乎陈妤的。他愿意为陈妤去死,可是却不敢和陈妤继续生活在一起。他一想到陈妤有可能是因为他才被旁人笑话,有可能是因为他才丢了眼看到手的皇位,有可能是因为他才……他就不能忍受内心的自责。   他怕自己拖累陈妤,也怕陈妤将来后悔了,会更加怨恨他,于是,他宁可在一切都没来得及发生前,率先离开。      ……      苏辰催促着胯|下的马。      战马却止步不前。      路前挡了一人,白马白袍腰缠银色软剑,朗声问他:“苏辰,你要到哪里去?我找母皇已经讨了圣旨,圣旨说了,要我和你一起边关守卫国土去!”      苏辰还是第一次见到陈妤穿着战袍的模样,不同平时的小儿女情态,比他想象得更加飒爽英姿。一瞬间,他感觉眼眶都有些酸涩起来。      “殿下何能上得战场?为何……为何不回家?”半晌,他挤出这样一句话来。      不不不!他立刻又后悔了,他想说的不是这个。他不是看不起陈妤。他是想说,她能来,他其实真的很开心。可是战场刀剑无眼,他不想拖累她,他还是希望她能平平安安的。他是想说……厄,他一时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说的是什么。      苏辰一向笨拙。      幸好不等他再想出更多的话来,陈妤已经驱马靠近。      她在他耳边,厚着脸皮述说着不是情话的情话:“苏辰,你在哪里,我的家就在哪里。”      ……      史书记载。      陈国帝三女陈妤少时顽劣,自讨封号为闲王。后娶夫苏辰,夫妻二人征战沙场,威震天下。乃至扶持幼帝重振河山,幼帝待之如亲父母,改封其为贤王。直至暮年,夫妻携手归于山田隐居。      身后,无女无子。      苏辰终究不知在何时就彻底伤了身子,到底没能生育。      无有子女,她也绝不再娶。      【怜宠·完】